生活的執著:疑
佛家所歸納出「五惑」中的「疑」,指的是一種對人與事狐疑猜忌的心理,這當然不足取法。但是懷疑的態度既屬負面的毛病,也有正向的價值;別的不說,整個西方哲學的源頭,便起始於懷疑。至於跟哲學糾纏了將近半世紀的我,也領悟出「在不疑處有疑」的為學態度。不少人會把哲學跟宗教混為一談,連著名的北京大學都曾經把哲學系和宗教系擺在一道,哲學系主任也是宗教系主任。在社會主義國家,用哲學批判的精神去研究宗教尚可以理解;若是把哲學想像成宗教性的知識,那可就是極大的誤解了。
哲學強調懷疑,宗教要求虔信,二者南轅北轍,豈可同日而語?一個人如果有很虔誠的宗教信仰,也許就不太關心哲學問題,甚至認為哲學是多餘的。我在大一時有個同班同學是基督徒,就抱持這種想法,結果第二年便轉入歷史系,研究《聖經》裏的希伯萊史去了。這位對哲學無甚興趣的老同學,後來成為廣播界名主持人,還曾經得過金鐘獎。老同學為人溫柔敦厚,在班上很得人緣,尤其喜歡跟同學分享信仰心得。大一結束的暑假,他登高一呼,徵求願意上關渡基督書院參加六天五夜「夏令會」的弟兄姐妹,當下即有三男二女響應報名,包括我在內。
我對基督教並不排斥,但是把「夏令會」想像成「夏令營」,可就大錯特錯了。事後回想,我那幾天的經歷,可以拿三個字來比擬:「莒光週」。當過兵的人大概都上過政治課,每個禮拜有半天是「莒光日」政治教學,一年中則另外再排上整整一週的政治學習,其累人情形可想而知。我們五個非基督徒,在那幾天內被分別編入基督徒的小團體中,接受從早到晚不間斷的密集培訓,其唯一目的就是要我們歸主。還記得一位姐妹視我為「迷途的羔羊」,要為我「受苦的靈魂」祈禱,我傾聽她的教誨長達二十五分鐘,甚至差點掉下淚來,決心領洗受浸;但就在最後一刻,我那哲學的懷疑心理迸了出來,一切終成夢幻泡影。
其他四名哲學弟子似乎也有同樣的經驗,所以我們熬不到五天就退訓了。這次宗教的洗禮雖然無疾而終,倒也讓我體會到些微靈動。後來我斷斷續續在哲學系又念了九年,從學士修到博士;因為從頭到底都讀輔仁大學,對天主教的奧義多少也有所體會。而當就業任教期間,因為先後跟兩所佛教大學結緣,也就因緣具足地皈依了佛教。不過我對佛學乃是門外漢,再者我有意紹述自己的自了漢常識哲學,借用佛家的話頭言說,只不過是方便法門而已。何況我信佛教完全是想還願,此事肇因於我曾經花了三年時間,仔細重修父親的前半生自傳《還俗記》,在書中字裏行間,親近了佛法流轉的生命智慧。
家父鈕先銘於抗戰期間戍守南京城,城破乃遁入郊外一間小寺化身出家人,共歷時八個月,終於得以逃出敵境而躲過一劫。當年畢竟是靠著佛祖保佑,救了父親一命,日後才有我的存在。飲水思源,我信佛教正是為了還願。不過話說回來,我雖然「信」佛,卻對佛教中某些道理存「疑」,輪迴便是一例。輪迴業報是印度人的觀點,傳入中土前,漢人根本不做此想。老祖宗的確曾經流傳「報應」說,但那只涉及一生一世;「業報」卻涵蓋生生世世,不免成為「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問題是千百年來佛道二教思想在中國不斷雜糅,更以民俗信仰的型態深入民間,使得許多人都相信有三世因果及六道輪迴。
還記的二十幾年前,有一本由美國精神科醫師懷斯所寫的催眠療法著作《前世今生》,在全球各地翻譯出版,只有臺灣大賣;原來我們這兒的讀者,十分認同其中的轉世說。後來有位在地醫學作家王溢嘉,對此一流行現象難以苟同,更深深懷疑書中所言已偏離醫學論述,乃撰成《前世今生的謎與惑》駁斥之,總算是讓人們聽到不同的聲音。我皈依佛教是因為感激一位擁有菩提智慧的偉人佛陀,但這並不表示我在思想上必須接納印度人的傳統觀點。不同的民族間有著歧異的文化,可以相互尊重並尋求對話,但不一定要追求融合。
此外廣義的基督宗教與伊斯蘭教的恩恩怨怨,至今越演越烈,也令我深感疑惑。相形之下,華人沒有明顯的宗教信仰和階級區分,雖不免顯得世俗,卻令人感到更為親切。不要懷疑你的感覺,去努力做一個在思想上、在信仰上無拘無束、無牽無掛的快樂華人吧!哲學家笛卡兒拈出「我思故我在」的命題,他由「懷疑」開始推論:我懷疑一切,但是「懷疑」這件事不能被懷疑,而懷疑也需要一個主體,於是我肯定這個在思考及懷疑的我之存在。他從懷疑走向肯定,用的方法是理性思考,這在今天還是亟待提倡的清明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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