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執著:慢
「慢」指傲慢、驕傲,後者原本屬於不被稱許的說法,曾幾何時,竟轉變為自視「我以身為某某而驕傲」,而有些「臺灣之光」更被捧為「臺灣人的驕傲」,因為他們在國際上展現出「傲人的成績」。如此說來,勝利後的驕傲乃是光榮的、應該的,沒有什麼好謙虛的事情。不過現實中很少看見趾高氣揚的人,畢竟這是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身處其間,除了富人喜歡騷包,也沒有什麼值得大力炫耀的;至於演藝人員搶著出鋒頭,人們也只當成是在作秀。一個人盡拿些外在的財貨出來展示,除了少數執迷不悟的人投以羨慕眼光外,大多數人相信會嗤之以鼻的。
不過社會上還是要有一些喜歡自我標榜的人,跳出來嘻笑怒罵一番,或許真能振聾啟聵、發人深省也說不定。這時我就想到作家李敖。今年八十有二,自稱還剩三年好活的李敖,從年輕時便特立獨行,喜歡在校園中穿長袍晃盪。他很驕傲地我行我素一輩子,雖然惹上十年牢獄之災,卻也因為著述不斷而博得文名,甚至藉著盛名選上立法委員。當時的立法院充斥著口不擇言的問政之士,但是學歷史的李敖處處講究「拿出證據來」,可謂獨樹一幟。然而我認為李敖真正獨樹一幟的作法,是他到老仍著述不輟,雖千萬人吾往矣。
這點多少體現了某種智者作風。放眼看李敖一生好講真話,其實多係常識之見;不少人雖然心裏認同他,卻不敢公開表白。如此看來,李敖的獨特之處,不外即是「從常識到智慧」。說到知識分子的高傲性格,可以拿李敖的老師殷海光為代表。殷海光在大陸時是國民黨《中央日報》的主筆,來臺灣後成為臺大哲學系教授,跟國民黨內一批非主流派走得很近,後來醞釀組黨,終於惹禍上身,成為無課可教的空頭教授,不久便抑鬱以終。殷海光那個時代尚未流行計程車,出門除了搭公車外,只有三輪車可坐;而他從不搭公車,只雇三輪車,原因是擠公車會讓自己僅有的一點人性尊嚴蕩然無存。
這倒是新鮮之論,不過也由此看出讀書人的一份矜持。我認同讀書人應當保持某種矜持,但此乃道德學問上的自負,而非專門知識上的豐富,更非功名官位上的高貴。我視名位為過眼雲煙,稍縱即逝;認為知識各有專攻,無需比高下;倒是很在乎一個人是否對「生命的學問」有所把握,亦即能否作出適當的存在抉擇,並躬行實踐。如果說我也有一種傲慢之心,那便是我看不起某些讀書人的媚俗行徑。平心而論,現今考上大學的比例幾達百分之百,可說人人皆有機會讀書,大家都是讀書人。
在大批讀書人當中,有少部分以讀書、教書、寫書為業,主要集中在大專院校內。這些人有資格成為具批判性的知識分子,卻也可能淪為隨波逐流的趨炎附勢之輩。一般民眾人云亦云也就算了,為人師表的讀書人也跟著起鬨,就顯得有失身分。至於高等教育殿堂中的內鬥不斷,甚至鬧到對簿公堂,則不免斯文掃地。過去我在學生時代,以為大學殿堂是知識分子的象牙之塔,大家都是謹守理性行事;後來自己當了老師,才發覺全然不是那麼回事。大專教師的確有著傲慢之氣,但經常用錯地方,弄得誰也不服誰,很少靜下心來傾聽別人的意見,這就是偏執。
回到現實生活裏面來,傲慢當然不是好事,但是過去華人一向以謙虛為美德,如今也有改弦更張的必要。謙虛若是為了藏拙倒也罷了,太過謙虛有時會坐失良機,對自己並無甚好處。恰當的作法是適度顯示自己的才能,從而得以為團體、為社會多盡幾分心力。目前考大學及研究所有一部分名額是用推薦甄試的,考生使出渾身解數自我宣傳,目的就是為了獲得考官青睞而被錄取。其實只要表現出實力,走紅也沒什麼不好;倒是大陸上有些人是靠著極盡能事地作怪走紅的,那就算是走火入魔了。物極必反,人紅是非多,尤其是網路當道的時代,常搞得「千夫所指,無病而死」,看來出名著實是個負擔。
傲慢的人鋒芒太露,不免招忌,應該學得低調行事才好。儒家要求「先天下之憂而憂」,那是憂國憂民不落人後,當然值得鼓勵;但是道家卻主張「不敢為天下先」,生活要有所保留,方能長長久久。我認為一個有智慧的人,乃是融會儒道二家精華的「知識分子生活家」。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太強,會把自己繃得太緊,這樣子不健康;應當學得自我調適,隨時可以轉化為悠遊自得的生活家。不過生活家太過閒雲野鶴也會悶得發慌,總得回到知識分子的角色上才算踏實。身為大學教師,我一向鼓勵年輕人學做「知識分子生活家」,用小小的矜持去關愛人間,這算不算傲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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