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6日 星期二

生活的態度:良



「良」固然指向善良的態度,但這不能夠是假裝出來的,而必須由衷而發;既然是由衷而發,就得打心底認同。孟子相信人性本善,反身而誠認同自己善良的一面較不成問題;荀子主張人性本惡,認為人必須通過禮樂教化的矯正,方能為善去惡。別小看這兩種觀點的差異性,它們一旦落於生活實踐中,就會呈現截然不同的取向。拿組織管理來看,西方談組織行為有「X理論」及「Y理論」之分。前者便假定人性本惡,管理是為了防止弊端,手段以懲罰不法為主;後者則相信人性本善,管理是激勵員工,手段傾向於論功行賞、雨露均霑。

但我在前面討論過,人性善惡並非靜態的本體,而是動態的性質,最好是加以脈絡化,亦即考量特定時空下的狀況,再把理想與現實加以調和。以我任教的體驗為例說明。我是個理想主義者,認為學生到校上課是享受權利而非盡其義務,但是學校卻相當務實且講求效率,所以要求教師堂堂都得點名。這明顯是「X理論」的落實,但我卻衷心擁護「Y理論」,怎麼辦呢?首先我確定「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大前提,否則就應該掛冠求去;其次我發現在合乎情理法的狀況下,還是存在著施展空間。將現實稍加調整,仍有可能把理想融入其中。

我的作法是點名以簽到為之,同時用較有趣味的授課內容,吸引同學有始有終,而非簽名後溜之大吉。至於考試防弊,我則釜底抽薪,出些根本不必作弊的議論題,讓大家自由發揮。如此既合乎學校行政要求,也部分實現自己教學理想,可謂兩全其美。孟子和荀子各執一詞,多少與其時空背景及人格特質有關;不過執中的持平之論,還是較有伸縮空間,此即告子的說法。告子是孟子同時代的人,兩人有機會爭辯議論,而告子的「性無善無不善」論述,在孟子看來並不可取。可是用今日眼光審視,此種模稜兩可、語帶保留的說辭,十分接近常識之見,倒是不錯的道德反思與實踐起點。

我欣賞孟子擇善固執的態度,卻肯定由告子的常識立場出發,較有可能讓世人改過遷善。從常識觀點看,人若本性難移,非善即惡,那麼教不教、學不學,就完全起不了任何作用。我鼓勵學生多讀書以變化氣質,正是因為我相信人的心性之中,還有很大一塊未被決定的部分。讀到孟子與告子辯來辯去,讓告子無從招架的樣子,彷彿看見古人論學神氣活現,而這種情景也發生在莊子與惠施身上。重點不在輸贏,而在於那種論辯的風氣,才可能讓人心注意到善良的一面。不過我總覺得爭辯不如實踐,像孔子用一種謙沖為懷、勸人為善的態度,到處論政獻策,統治者即使不同意他的高見,也可能被他那誠摯的心意所感動。

在教育的領域裏,可以說身教比言教更具有影響力。孔子的德行崇高,跟國君談論政治,表現出「良」的態度,其實是指他懷抱著善意而來,完全没有私心。不過大家都知道,政治圈十分險惡,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才是常態。內心一片坦蕩,外表光明正大,在今天只有扮演政論家的批判角色,而不容易進入決策層實現理想。然而話說回來,擇善固執的孔孟二人,被後世推崇為至聖與亞聖,並非空有其名,而是經得起歷史考驗的。孔子以德服人,孟子以理服人,他們的努力表現為最廣義的教化人心,使儒者之說成一家之言,流傳至後代甚至海外,影響至今不衰。

近年中國逐漸成為強大的經濟實體,各國都搶著要跟他們作生意,於是學習漢語蔚為熱門;而大陸官方見時機大好,也打鐵趁熱,便陸續在全球各地興辦「孔子學院」。其雖以傳授漢語為主,但是仍有可能將中華文化的影響擴充出去。臺灣經常批評大陸的文化活動帶有意識型態色彩,卻没有反省到「去中國化」也是意識型態的產物。中華文化源遠流長,兩岸人民同出一源,實應放下政治魔咒,進行良性互動,以激發彰顯彼此的良知良能。孔孟二聖無論是以德服人,還是以理服人,其出發點都是善良的,所以我才視其為擇善固執。孔子以德服人的作法,是以傳道授業作育英才;孟子以理服人的作法,則是以辯才無礙直指人心。

孟子一系被後人視為「心性之學」,指其依心談性,有點像柏拉圖的以不變之道,觀照變化的世界。孟子好辯,但其道理不脫常識之見,所以一般人才聽得進去。我也有所擇善固執。回想自己在臺灣推廣生命教育多年,即以儒道二家現世主義精神為依歸,對兩個似是而非、積非成是的觀點,用常識加以批判,那就是「死後生命」與「輪迴轉世」之說。前者顯示矛盾,因為死亡意味生命結束,死後便無生命可言。同樣道理,後者也違反了「假如有來世,那便不是我;假如那是我,就不算來世」的邏輯論證。我相信自己的出發點是良性的,目的為鼓勵世人面對現實、活在當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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