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 疫
存在主義作家卡繆寫過一部探討人類存在情境的小說《瘟疫》,描寫發生在二十世紀北非一座城市出現黑死病的景況:許多人倒下去了,人心惶惶,只有一小群不向命運低頭的勇者在默默抗疫,終於擊退病魔。然而卡繆的結論卻是,人們抗疫的過程代表「一場永無止境的失敗」。印證他筆下不服輸英雄所體現的「西齊弗神話」,的確讓人領會到生命的荒謬與無奈。閱讀存在主義著作,是我們這一代人在年輕時的集體經驗。時光倒回至近半世紀前,政治氣氛低迷,人心沒有出路;從西方傳入的存在主義思潮,在臺灣找到知音,提供了年輕人一份心理的慰藉。不過平心而論,當年雖然有保衛釣魚臺、退出聯合國、對日本斷交等等外在受挫事件,整個社會在威權統治下,還是維持著穩定的運作。我照常騎著單車去上課、念補習班、考大學;存在主義的荒謬故事,始終只是書本中的時代背景,從未想到它也有實現的一天。
2003年春夏之際,起源於亞洲地區、迅速擴散至全球的傳染病「煞死」大流行,對我而言,可視為一次存在主義式的真實體驗。先是三月看見香港瘟疫蔓延,再加上張國榮跳樓輕生,螢光幕上出現送葬時,人人戴口罩的詭譎景象。這時臺灣人民彷彿隔岸觀火,無法感同身受。但是旋即瘟疫在臺灣迅速爆發,而且立刻有人病故;死亡人數並不斷攀升,事不關己的電視畫面,一下子轉變成生死攸關的眼前事實。走在滿街戴口罩的人群中,驚覺自己也成為這場驚悚大戲的一員。人生如戲,但是苦難當前,卻不能遊戲人生。像我身為一名教師,學校規定進入校園一律戴口罩,於是我蒙著面站在講臺上,對著一群蒙面學生,講授同步體驗的「生死學」。
原本熱情的生命交流,變成冷凝的喃喃自語;唯有任何一聲咳嗽,才會吸引大家的注視眼神。惡疾在極短時間內,把我們的生活世界,轉變成一座座幽黯的城堡。在其中人人自危,信任感為恐懼所淹滅,病人被徹底從世間排除,直至骨灰一罈而後已。至於一時心軟的同情,換來的則是無法挽回的疏失,迫使大家必須硬著心腸以求存活。存在主義對此提供的教訓正是:任何人皆無逃於天地之間,因此必須學會如何頂天立地。生病是每個人一生中幾乎難以躲避的經驗,大家的反應必然是期待病癒。然而當一場致死之病突然襲來,人們想到的只有如何躲過一劫。「煞死」在全球快速橫掃,來去匆匆,一時讓大家慌了陣腳。如今事後回想,不禁感到「居安思危」、「以病為師」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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