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先於本質
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印象裏我大概也是十五歲上高一那年,開始對於學問的事物有些感受。正確時間是1968年,大陸還在進行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法國的學生運動拖垮一個政府,捷克出現短暫的「布拉格之春」,美國年輕人則在反戰風潮中選擇當嬉皮;臺灣呢?殷海光藉著邏輯實證論大談「沒有顏色的思想」,反傳統的李敖對「老年人與棒子」的問題緊咬不放,王尚義則傷感地遙望「野鴿子的黃昏」。這些對於一個每天生活在高中灰暗城堡內的苦悶心靈,的確有著莫大的吸引力。我便是在這種氛圍中,開展終身「自學方案」,一路從「年少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十五歲,竟然快走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六十五歲。我們那個時代流行存在主義,喜歡把沙特的名言「存在先於本質」掛在嘴邊,並且高喊著要選擇做自己。但是要做什麼樣的自己呢?沒有人清楚。
現在回想起來,身為住在海峽這邊的華人,慘綠少年的歲月,還可以幸運地蹉跎度日。如果生在對岸,恐怕不是當紅衛兵去搖旗吶喊,就是下放勞改去受苦受難。多年來在大陸上訪問交流,遇到跟我同年齡層的學者,幾乎無一例外都吃過苦頭;有些人談到傷心處,還不禁老淚縱橫。他們難道年輕時,沒想到要選擇做自己嗎?選擇做自己的確很辛苦,也相當不容易。它令我在高中階段花掉五年時間,才算找到自己的路,足足比別人多摸索了兩年!老實說,大學念哲學系,多少是我的「存在抉擇」。我壓根兒沒有思及前途,只是一心想為自己的苦悶找出路。然而一旦進入哲學系,才發現學院中講授的義理,跟自己的生命情調仍有一段距離,於是嘗試展開知識大旅行,不斷博覽群籍。
大學宮牆內豐富的知識寶庫和課外活動,讓我這個哲學邊緣人受益匪淺。「由你玩四年」的時光,我穿梭在課堂、圖書館與社團之間,優游自得。如今回想起來,可說是一生中最為自由自在的黃金歲月。我選擇念哲學,自認做了生命裏最重要的存在抉擇;當時以及後來,似乎都沒有考慮出路問題。退伍後到娛樂傳播界做了三年事,在風花雪月的演藝圈中,驚覺看見一片鏡花水月;於是忙回頭,想再抓住些什麼。這回哲學選擇了我。重返學校當博士生,就多少註定此後要當教書匠,而且得靠哲學混飯吃!想到一般人認為靠哲學吃飯的行業乃是算命先生,自忖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又何以示人?結果呢?三十多年過去了,追求存在的年輕學子,成為講臺上推銷存在的老教授。這段生路歷程,究竟有沒一絲本質性的意義,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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