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分子生活家
我從「吾十有五」有識之日起,就有心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生活家」,無奈成長至今行將入老,在這兩方面仍做得不夠得體,只能以「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自況。我不是個早熟的孩子,上高中以前一切均懞懞懂懂,以後則漸有體悟,卻走過頭成為「造反派」。不怕別人笑,我高中時代最大的夢想是「革命」,一心希望「反攻大陸」。由於進的學校是臺大法學院附近的成功高中,因緣際會看見大學生為了保衛釣魚臺和退出聯合國而走上街頭,我也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擔任校刊主編時盡寫些「反動」文章批評現狀,還曾經被訓育組長威脅要記過退學;但是我的內心深處卻強烈追求閒雲野鶴的出世生活,以致考大學完全不考慮前途出路,一心只想念追尋人生奧義的哲學系或心理學。
高中時期外務太多,心浮氣躁,功課奇差,壓根兒不想考大學,結果分數只夠念三專。重考勉強擠進哲學系,還托作文得高分之福。印象裏四十分的作文我拿了三十六分,多少註定以後要靠耍筆桿吃飯,事實上我也真的做過三年雜誌記者。還記得當年大學聯考作文題目奇長,曰:「曾文正公云:『風俗之厚薄奚自乎?繫乎一二人心之所嚮。』試申其義。」我確知此「一二人」指的是在位者,乃就「上樑不正下樑歪」的道理引申發揮,相信搔著癢處而得高分。如今回想起來,竟然驚覺這個題目對今日現狀而言,是多麼地如實貼切!身處於是非顛倒、價值混淆的逆境濁世,要對著莘莘學子講授生命教育課程,我唯有寄望年輕人追求做個「知識分子生活家」的理想。
可惜現實之中經常事與願違。像我長期開授人生哲理方面的通識課程,在臺上講得口沫橫飛時,只見學生個個在下面振筆疾書,埋頭苦幹;當時以為他們勤作筆記,後來才搞清楚是在演算會計習題,因為每週下午都要小考。可愛的大學生什麼時候才會抬頭起來報以欣賞的微笑呢?當然是我勉強擠出一個笑話之際。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站在講臺上推銷「知識分子生活家」的理想人格境界,但是已經能夠不在意學生是否認同接受。畢竟已盡了力,縱使我無法「兼善天下」,至少能夠「獨善其身」。近來我越發期望遠離人群,回歸自我。當然教書面對年輕人不是壞事,但是人群之間仍不免有利害關係。盡可能簡化、淨化自己的生活,生命才得以美化、純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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