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30日 星期五

我的三世觀

我的三世觀

1997年初我前往嘉義,在當時的南華管理學院籌設生死學研究所,春末順利招收第一屆碩士生,入秋風光開學。猶記得生死所開張不久,就有人找我上電視,節目叫「星期天怕怕」,充滿靈異的味道,指定我談的題目竟是「觀落陰」。錄影當天,我準時至攝影棚化妝間等候,尚有八卦雜誌記者到場插花,問了一大堆生老病死、怪力亂神的問題。這種情形不免讓我納悶:難道傳播媒體以及他們服務的社會大眾,對生死學的認知與興趣就是這些?好在我這個人凡事往好處想。觀落陰我沒有經驗,但是在一個叫「蓬萊仙山」的第四臺節目看過,彷彿是有人牽引遊地府的「探親」過程。既然是探親,讓我聯想到慎終追遠、善盡孝思之類道理。雖然有點迷信,但反映的仍屬傳統德行,所以還是包含些足以引申之處,我也就樂得在螢光幕前暢所欲言、侃侃而談了。

    節目快結束前,主持人文英突然問我:「教授,你相不相信三世因果?」我當時脫口而出:「我願意相信。」主持人不得其解,我整理了一下思緒,給了她一個自以為是的理由。我是受哲學訓練出生的,中間還兼習了三年科學;科學教我「實事求是,無徵不信」,哲學教我「在不疑處有疑」。三世說包括前世、現世、來世,此前有本暢銷書《前世今生》大大流行,我讀完只道是催眠療法,大部分讀者感興趣的卻是輪迴轉世。問我有沒有前世,自忖即使有,他也不曾來顯靈或托夢,而我也沒有被催眠的經驗。前世姓誰名誰,我活過了半輩子從未得知,教我如何相信他?但我寧願相信有前世,理由很簡單。人一生如果只有現世,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孤懸的生命沒有著落,不免單調。再說人生如果僅此平白走一遭,好也是活,歹也是活,到頭一切歸零,責任心又往那裏放?因此我盡量往好處想。


假如有前世,那他一定表現得不差,我這輩子才有機會投生為人,否則就得做畜生、變餓鬼、下地獄去了。前世種下善因,讓我此生得以為人,理當學得對前世「感恩」。同樣道理,此生為人,要想有所作為,改善現狀,盡到做人的責任,不是一個人得以實現,是要靠大家一起打拼的。因此當我們活得衣食無缺、快樂幸福時,理當學會對現世「惜福」。再說到來世,不管他是我的下輩子,還是我們的下一代,此生所作所為,總不要招致他們抱怨。我希望來世也能對前代感恩,所以我們應該留給他們一個乾淨的地球,沒有匱乏,無所恐懼,子子孫孫、千秋萬世後代永寶用。如今,當我們一舉手、一投足在種因造業之際,理當學到對來世「積德」。二十年過去了,行將邁入2017年,祝願朋友都能對前世感恩、對現世惜福、對來世積德,這便是我的三世觀。

2016年12月28日 星期三

自 決

 
  
最近老記者傅達仁到處大聲疾呼「安樂死」合法化,此事退一步便是「醫助自殺」。「醫助自殺」聽起來不免令人感到矛盾和不可思議:醫師不是救人的專業,怎麼還會幫助別人自殺?再說自殺不是自我了斷,怎麼還需要別人協助?其實這原來是一個翻譯的辭彙;照字面的意思,的確是指「醫師協助病人自殺」。這是因為病人罹患不治之症,已到生命末期,被疾病折磨得苦不堪言、痛不欲生,亟思迅速作一了斷。而當病人連自盡的力氣都沒有時,只好靠醫師來助一臂之力了。這多少會讓人大吃一驚,但是上述二者在歐洲某些國家以及美國部分州已經合法。我個人的看法是:法律備而不用,也非壞事。它們可當作是「安寧緩和醫療」以外的另一種選擇;因為有些人或許覺得,早死晚死都是死,倒不如早點結束生命,以免令家人掛心。這種想法實在無可厚非。
  
爭議來自「自然死」與「人為死」是否能夠等量齊觀。「自然死」是指人該死了就讓他死,不要拖延時日,造成無謂的痛苦。「人為死」其實也有同樣的用意,只是時候未到,卻提早令它發生;許多人對此都期期不以為然,宗教團體更斥之為殺生。問題就出在這可能並非殺人,而是自殺;自我了斷在此並不一定是壞事。例如有一冊叫做《美好人生的摯愛與告別》的書,描寫一位一百零三歲的老先生,覺得人生活夠了,便絕食自殺,週遭的人也都向他祝福告別。倘若一個五十三歲的人做同樣的事,大家恐怕就要責怪他了。難道自殺還有年齡之分嗎?我覺得討論自殺問題,首先不應該泛道德化;何況醫助自殺處理的,還是末期臨終病人的痛苦與困難,需要用更為人道關懷的態度,設身處地去尋求解決之道。
  
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人們,既然把民主與自由當作普世價值來追求,就必須瞭解其背後的真正動力。我認為這種動力乃是「自覺」,也就是「自我覺察」的能力。從「自我覺察」出發,去認真思考本身的處境,在其中慎重作出「自我抉擇」,以達成適當的「自我決定」方案。倘若一個人不具備或者放棄這種「自我覺察」的能力,凡事跟著感覺走,或是讓原始本能凌駕一切,則會處處受限,終於「自絕生路」。而若不知回頭是岸,任憑外力或命運擺布,則不啻「自掘墳墓」。在不是沒有選擇餘地而是經常無可適從的情況下,我們更要學會從「自覺」的「自抉」到「自決」的工夫,以避免因缺乏「自覺」而陷入「自絕」終至「自掘」的悲劇。像醫療上的生死決策,亦當作如是觀。


2016年12月26日 星期一

破 執

 
  
我是一個相當執著的人,經過多年觀察比較,我確定這跟一個人的個性有關。古希臘人曾經把體型和氣質加以對照,歸納出人的四種個性:膽汁質、黏液質、多血質、神經質。我無疑應該被歸類於神經質一型,患得患失,坐立不安,從小到大都神經兮兮的,沒有安全感。唯一跟希臘人說法不同的是,神經質理當體型瘦長、愁容寡言,我卻大腹便便、嘮嘮叨叨。後來仔細一想,我是因為焦慮而好吃,為掩飾焦慮而好說,沒想到卻成為靠嘴皮吃飯的老師。當老師是一種「演藝事業」,必須揮灑自如,不能拘泥執著。經歷三十多年的磨鍊,我確實已經習慣於站上講臺,海闊天空地高談闊論;近年甚至喜歡在白紙黑字間舞文弄墨,但我很清楚自己並未因此「破執」。
  
臺灣俗諺云「一種米養百樣人」,道出了「個別差異」無所不在。年輕時我執著地認為自己處處不如人,後來不禁迷惑,到底要跟誰比?誰才是我的榜樣?不是有句話說「人比人,氣死人」嗎?想想也就沒啥好比的了。然而如此一來,又有人說我沒上進心,要我學著跟自己比;結果我嘗試了一陣,發覺此事著實困難。回想自己一路行來,大多是在學校中發展,不是做學生就是當老師。過去聯考當道的時代,我幾乎什麼都考過:初中、高中、五專、三專、大學,每戰必役;一旦念起哲學,似乎只有碩士班、博士班步步往上爬。三十五歲學成正式當老師,不久發現還有一道「升等」的關卡有待突破,於是又埋首拼了幾年。如今這一切都變得事過境遷,竟讓我覺得有悵然若失之感。
  
    仔細反思,失落感不正意味我仍然有所執著嗎?我自忖沒有宗教徒那種放下、捨得的慧根,乃決心逆向操作,盡可能去發揮我的「神經質」。這種個性上的特質,一度讓我陷入「精神官能症」,也就是俗稱的「神經病」。印象裏我始終有著程度輕重不一各式各樣的「強迫觀念症」,有些事非做不可,有些話不吐不快;開始時深覺苦惱,近來卻逐漸習慣與之和平共存。我終於領悟到,必須接受一個不完美的自我;凡事順其自然,包括適應我自己的執著。刻意去打破這些執著,反而容易陷入另外的執著。執著多少屬於人心意志的體現,反映出一個人的本能欲望。我們很難做到棄絕欲望,卻可以學得清心寡欲。寡欲優於無欲,歸隱勝過出家,我想這正是道家比佛家高明之處。


2016年12月24日 星期六

存在先於本質

存在先於本質
  
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印象裏我大概也是十五歲上高一那年,開始對於學問的事物有些感受。正確時間是1968年,大陸還在進行翻天覆地的文化大革命,法國的學生運動拖垮一個政府,捷克出現短暫的「布拉格之春」,美國年輕人則在反戰風潮中選擇當嬉皮;臺灣呢?殷海光藉著邏輯實證論大談「沒有顏色的思想」,反傳統的李敖對「老年人與棒子」的問題緊咬不放,王尚義則傷感地遙望「野鴿子的黃昏」。這些對於一個每天生活在高中灰暗城堡內的苦悶心靈,的確有著莫大的吸引力。我便是在這種氛圍中,開展終身「自學方案」,一路從「年少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十五歲,竟然快走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六十五歲。我們那個時代流行存在主義,喜歡把沙特的名言「存在先於本質」掛在嘴邊,並且高喊著要選擇做自己。但是要做什麼樣的自己呢?沒有人清楚。

現在回想起來,身為住在海峽這邊的華人,慘綠少年的歲月,還可以幸運地蹉跎度日。如果生在對岸,恐怕不是當紅衛兵去搖旗吶喊,就是下放勞改去受苦受難。多年來在大陸上訪問交流,遇到跟我同年齡層的學者,幾乎無一例外都吃過苦頭;有些人談到傷心處,還不禁老淚縱橫。他們難道年輕時,沒想到要選擇做自己嗎?選擇做自己的確很辛苦,也相當不容易。它令我在高中階段花掉五年時間,才算找到自己的路,足足比別人多摸索了兩年!老實說,大學念哲學系,多少是我的「存在抉擇」。我壓根兒沒有思及前途,只是一心想為自己的苦悶找出路。然而一旦進入哲學系,才發現學院中講授的義理,跟自己的生命情調仍有一段距離,於是嘗試展開知識大旅行,不斷博覽群籍。


大學宮牆內豐富的知識寶庫和課外活動,讓我這個哲學邊緣人受益匪淺。「由你玩四年」的時光,我穿梭在課堂、圖書館與社團之間,優游自得。如今回想起來,可說是一生中最為自由自在的黃金歲月。我選擇念哲學,自認做了生命裏最重要的存在抉擇;當時以及後來,似乎都沒有考慮出路問題。退伍後到娛樂傳播界做了三年事,在風花雪月的演藝圈中,驚覺看見一片鏡花水月;於是忙回頭,想再抓住些什麼。這回哲學選擇了我。重返學校當博士生,就多少註定此後要當教書匠,而且得靠哲學混飯吃!想到一般人認為靠哲學吃飯的行業乃是算命先生,自忖連這點本事都沒有,又何以示人?結果呢?三十多年過去了,追求存在的年輕學子,成為講臺上推銷存在的老教授。這段生路歷程,究竟有沒一絲本質性的意義,我不知道。

2016年12月23日 星期五

宗教體驗之種種

宗教體驗之種種

我是個沒有多少慧根的人,宗教體驗對我而言不免貧乏,而且大多屬於外緣流轉,沒有深入其中,也就談不上假諦真諦了。有一天我偶然經過兒時居住過的巷弄,看見滾滾紅塵中的教堂一隅,竟又勾起了塵封已久的記憶。就在我讀小學高年級時期,巷口教堂發放的餅乾和牛奶吸引住我的興趣,也把我帶入一種讀經、唱詩和禱告的團體活動。上初中後搬了家,我還是會不時往其他教堂跑,因為在那兒可以認識許多同年齡的朋友。念高中和大學時,我甚至主動報名加入學校的團契,繼續維持我的屬靈生活,但我從頭到尾都未曾領洗歸主。大一暑假隨同班上幾名同學興沖沖地跑去參加五天四夜的「夏令會」,感動得差點走上信主的行列,卻在最後一刻被自己的哲學理性打住。

上了大學眼界漸開,世俗樂趣淡化了神聖追求,基督教邊緣人的角色終於告一段落。但是因為念的是天主教大學哲學系,而且從大學部到博士班總共十年,多少會跟神學打交道。這回是學理上的交流,我寫過研讀《舊約聖經‧約伯書》的報告,教授給我極高的分數,還主動拿到神學刊物上去登載,讓我覺得與有榮焉。雖然我的博士論文有三分之一篇幅屬於宗教性對話的內容,但是我做為天主教邊緣人的角色,卻也隨著踏出校門的腳步而漸行漸遠。拿到學位後正式擔任教職,頭五年浮沉於成家立業的生活安頓,四十歲那年遇見一位曾任專科學校校長的大學學長,人生乃有所轉變。由於他的引介,我展開了往後參與佛教團體興辦高等教育的行列,前後接觸過兩所佛教大學,皆因理念不同調而打了退堂鼓,但這回我卻因緣俱足皈依了佛教。


    我皈依受戒跟服務學校的因緣尚淺,倒是親送高齡老父往生成為直接緣起。1996年暑假我接獲邀請赴美參加研討會並發表論文,竟然湊巧趕上為僑居美國的老父送終。父親與民國同庚,半生戎馬,五十三歲退伍轉入民間文職,六十八歲退休旅美與子孫同住,至八十五歲往生可謂壽終正寢。他老人家在抗戰期間曾一度蔚為大江南北的傳奇人物,甚至成為當年報紙連載小說的主角,原因是他在首都保衛戰時不及撤出,乃遁入空門化身為僧,避居八月後伺機逃出,虎口餘生躲過一劫。化身出家和親見南京大屠殺,使得父親後來不斷親近佛法,並立志為佛祖作傳。老父的志願在生前便已達成,我卻始終覺得人生中有份願望未曾實現,皈依受戒的目的應該就是還願罷!

2016年12月22日 星期四

知識分子生活家

知識分子生活家

我從「吾十有五」有識之日起,就有心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生活家」,無奈成長至今行將入老,在這兩方面仍做得不夠得體,只能以「雖不能至,心嚮往之」自況。我不是個早熟的孩子,上高中以前一切均懞懞懂懂,以後則漸有體悟,卻走過頭成為「造反派」。不怕別人笑,我高中時代最大的夢想是「革命」,一心希望「反攻大陸」。由於進的學校是臺大法學院附近的成功高中,因緣際會看見大學生為了保衛釣魚臺和退出聯合國而走上街頭,我也熱血沸騰躍躍欲試。擔任校刊主編時盡寫些「反動」文章批評現狀,還曾經被訓育組長威脅要記過退學;但是我的內心深處卻強烈追求閒雲野鶴的出世生活,以致考大學完全不考慮前途出路,一心只想念追尋人生奧義的哲學系或心理學。

高中時期外務太多,心浮氣躁,功課奇差,壓根兒不想考大學,結果分數只夠念三專。重考勉強擠進哲學系,還托作文得高分之福。印象裏四十分的作文我拿了三十六分,多少註定以後要靠耍筆桿吃飯,事實上我也真的做過三年雜誌記者。還記得當年大學聯考作文題目奇長,曰:「曾文正公云:『風俗之厚薄奚自乎?繫乎一二人心之所嚮。』試申其義。」我確知此「一二人」指的是在位者,乃就「上樑不正下樑歪」的道理引申發揮,相信搔著癢處而得高分。如今回想起來,竟然驚覺這個題目對今日現狀而言,是多麼地如實貼切!身處於是非顛倒、價值混淆的逆境濁世,要對著莘莘學子講授生命教育課程,我唯有寄望年輕人追求做個「知識分子生活家」的理想。


可惜現實之中經常事與願違。像我長期開授人生哲理方面的通識課程,在臺上講得口沫橫飛時,只見學生個個在下面振筆疾書,埋頭苦幹;當時以為他們勤作筆記,後來才搞清楚是在演算會計習題,因為每週下午都要小考。可愛的大學生什麼時候才會抬頭起來報以欣賞的微笑呢?當然是我勉強擠出一個笑話之際。三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站在講臺上推銷「知識分子生活家」的理想人格境界,但是已經能夠不在意學生是否認同接受。畢竟已盡了力,縱使我無法「兼善天下」,至少能夠「獨善其身」。近來我越發期望遠離人群,回歸自我。當然教書面對年輕人不是壞事,但是人群之間仍不免有利害關係。盡可能簡化、淨化自己的生活,生命才得以美化、純化。

2016年12月21日 星期三

酒肉與生死

酒肉與生死

    我之所以偶然走上生死學的道路,多少是因為交了一位忘年的「酒肉」朋友──傅偉勳教授。足足大我二十歲的傅教授,人稱「生死學之父」,因為罹患癌症而寫了一部生死學著作,不料因禍得福,成為暢銷書作家,博得不少文名。自從他的大作《死亡的尊嚴與生命的尊嚴》於1993年中在臺灣出版後,至199610月他在美國去世為止,三年間傅教授多次來臺演講訪問,而我大概在這之前四、五年即已與之結識。1988年我拿博士學位前後,一直在東吳哲學系兼課,當時的系主任趙玲玲教授與傅老(我們都這樣稱呼他)是舊識,多年來皆照例為其接風送行,把酒言歡。在我成為座上客不久,即因同傅老一道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而逐漸熟悉起來。傅老是位不醉不歸型的海派人物,能夠坐上「生死學之父」的寶座,絕非浪得虛名。

    傅老的生死學如果只是止於紙上談兵,久之便無甚新鮮之處。結果是他在生命晚期碰上一位貴人,也就是同樣喜歡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龔鵬程校長。他們合作的因緣有許多傳言,但真正成果則是促成生死學研究所的設立。可惜傅老早走了一步,未及親眼看見他夢想的研究所掛牌成立。而龔校長的貴人則是佛光山開山宗長星雲法師,他讓龔校長連續創辦了南華和佛光兩所學院,且同意令其揮灑自如,不能不說是一位有容乃大的出家人。我曾有幸於南華服務三年,在我眼中的龔校長,雖然為佛教團體興辦大學,但他的作風卻更接近道教,葷素不忌。當年在南華管理學院鼎盛時代,還有一位擔任副校長的哲學學者袁保新教授、一位精研佛學的佛教研究所所長萬金川教授,以及文采奕奕的文學研究所所長李正治教授,所見盡是學問擲地有聲的「酒肉」朋友。

這些佛教大學裏的風流人物,相當接近我所說的「知識分子生活家」。縱使多年後大伙兒各奔西東,但是那些年學校裏「人文薈萃」的豐盛景象,恐怕為臺灣各大學所僅見。雖然有些佛門弟子和信徒,看見一群文人在學校裏藉酒肉論生死,難免感到突兀。但是這一切因緣,莫不是託傅老和龔校長之福,才得以和合的。緣起緣滅,世事無常,酒肉中論生死,不也正是要悟得個中道理嗎?離開南華已有十六年光景,我常回想起那幾年在這個偏僻鄉間小學校,所受到的人文精神薰習,也許是我這一生最可貴的生命教育體驗。理由無他,豁達與開放而已。學者常被要求謹言慎行,而學校可以辦到一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邊弦歌不絕、學風不墜,倒也真是千古絕唱了。


2016年12月20日 星期二

媽祖婆與卓文君

媽祖婆與卓文君

近三十年前我去當時的臺北護專兼課,講授人生哲學;而全校只有護理科一科,三專男女兼收,但是每班男生都寥寥可數。記得他們一年級下學期就要到醫院實習,有些男同學被分到對面的臺北榮總,老榮民一見護士也是男的,便拒絕接受服務,讓同學備感挫折。我有時會開玩笑地說,男護士將來的出路,大概只有進精神科一途,竟嚇得他們想休學重考。為了安慰這些少數族群,有天我趁著風和日麗,帶領全班校外教學,穿過榮總院區,去爬後面山上的軍艦岩,一覽臺北盆地風光。我們在青山之上「與天地合其德」,想藉機討論人際相處之道。在岩頂回頭一望,發現臺北市的示範社區威靈頓山莊即在不遠處,想起裏面還有一間遠近馳名的「情人廟」,我決定率眾男女生前往一探。

香火鼎盛的情人廟我曾去過兩回,一次是大學時班上同學郊遊,覺得很新鮮;一次是讀研究所時帶女朋友同往,心裏很嚮往。事隔十五年再度登臨,發覺景物依舊,「神」事全非了。原來的情人廟稱「照明宮」,是由華僑出資興建,供奉古代偉大情人司馬相如和卓文君。卓小姐家世甚好,但十七歲便不幸守寡。後來遇見文學才子司馬先生,兩人一見鍾情,結為連理,卻不見容於家人,只好外出謀生,以賣酒為業,至今四川仍有文君酒傳世。好在先生有出息,日後做了大官,兩人總算修成正果;卻沒想到兩千多年以後,在臺灣竟變成了情人頂禮膜拜的神明。但是情人廟又不知得罪了何方神聖,被人告進官府,指為違反善良風俗的「淫祠」,限期拆除。廟方只好改名「照明寺」,連神明也換上媽祖婆。

媽祖雖然神通廣大,畢竟還是未曾婚嫁的大姑娘,如何能取代歷經滄桑的老情人?我不禁悵然。後來上課時,我把早年抄在日記裏的兩首詩念給同學聽,大家都心有戚戚焉。這是我分別從情人廟的臺階前和石壁上「下載」的,無疑是有意義的情意教育教材。其一為:「情人雙雙進廟來,不求兒女不求財;神前跪下起個誓,誰先變心誰先埋!」其二為:「情人雙雙進廟遊,地久天長暗中求;神像前面許個願,變心也做好朋友。」前一首代表傳統的兩性關係,講究從一而終;第二首反映當前的男女情緣,希望好聚好散。如今當我們翻閱報紙、打開電視,不時看見層出不窮的情殺和殉情事件,這次第又怎一個「情」字了得?情人廟的勸世詩帶給我們一份啟示:「愛」的相對面乃是「不愛」,並不一定要用「恨」解決問題。一旦有人變心,即使不做朋友,也可以視為陌路,又何必以仇家相待?


2016年12月19日 星期一

修行在個人

修行在個人

有一回哥哥嫂嫂興沖沖地從美國打電話給我,說他們在僑居地參加了一種由臺灣傳過去的心靈成長團體活動,三天兩夜的修身養性,花了大把銀子,還是覺得不虛此行。他們勸我在臺灣一定要參加由這個機構所舉辦的活動,保證身心都會得到大幅成長。兄嫂平時忙於生意,得閒則外出旅遊,很少看見他們對「生命」修養之事如此熱衷。大概他們認為我這個念哲學的弟弟,更適合接觸這方面的事物,便充滿熱情地向我分享他們的體驗和喜悅。接到如此遙遠的召喚,我好奇地打開電腦,上網查詢他們所介紹的成長團體,居然發現許多曾經參加活動的人士所作的見證,幾乎一致認定獲益良多。這使我想起以前讀過一冊談論「禪七」心得的小書,靈修倘若果真如此有效,生命教育何不借力使力,順水推舟?

老實說,以我這種自了漢的作風,加上哲學懷疑性格,對於團體活動一向興趣缺缺。太過清明的自覺反省習性,使我面對被別人帶領從事的體驗活動,總會感到渾身不自在。我雖然當了三十三年的老師,卻幾乎不做柔性輔導或情意體驗。「說理」為我所專,「抒情」則絕非我所長;好在我教的是大專學生,要是去教中小學生就慘了。記得有一回我應邀到國中朝會上演講,三千學子坐在太陽底下聽我大談哲學義理,玄之又玄恐怕更是火上加油,苦不堪言。此後我對這種苦差事一概敬謝不敏。後來又有一所國小的主任打電話來邀請我去演講,我第一句話就是問她:對象是老師還是學生、是用國語還是用閩南語講。如果不問清楚,去到現場一定賓主難歡。


託生命教育的福,三十多年來我在海峽兩岸做過數百場演講,主要對象是成年學生和進修教師,反應還算差強人意。我喜歡滔滔不絕,別人以為我好為人師,其實我是害怕沉默。除非有人發問,否則我一定講個不停。口才變好了,人際關係卻始終疏離,我想這對自己的邊緣人性格也非壞事。反正我通過言詮說理去提點聽眾,修行與否就看個人。近年我認為真正重要的,是對自己所進行的生命教育,包括經歷過一圈知識大旅行以後,我重新回到哲學園地,然後朝向本土文化去作另一回生命大探索。中華文化對我而言,意味著一種生命的學問。我靠古聖先賢的書本文字引進門,能夠修行幾分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正在路上尋幽訪勝。

2016年12月16日 星期五

人生的哲學

人生的哲學

「人生的哲學」之說在此有兩種意義:「人生」的哲學與「人生的」哲學;前者是針對人生問題所作的哲學思考,後者則是具有人情味的哲學表述。對我而言,四十餘年哲學生涯不外解答前者的問題,三十多年教學生涯則不外追求後者的理想。這讓我回想起三十年以前,初次講授「人生哲學」一科的奇特體驗。1986年空中大學正式開辦,頭一學期即開授「人生哲學」課程,我當時正在讀博士班,沒有正式職業,只能靠到處兼課打零工養家活口。空大授課除廣播電視教學外,尚需要為數眾多的面授教師,到各地學習指導中心去擔任一個月一次的面授工作,同時負責監考及閱卷。考試由主講教師出題,面授教師只管批改考卷和作業。那年為了多賺些鐘點費,我自願從臺北跑到臺南去面授。

由於時間訂在週日上午,一共兩班四堂課,我每月有一個週末要搭客運車至臺南市,借住同學家。第二天起個大早,趁人家仍在熟睡之際,悄悄出門搭乘公車往成大,跟一群同我差不多年紀的三十出頭老學生,一道切磋「人生哲學」。除了打工謀生外,我的確是因為對這一科情有獨鍾,才會毅然南下授課的。只是我的熱情在一次考試中幾乎消磨殆盡。那時空大除了期中、期末考之外,還有月考式的段考。學校剛剛開辦,考官大概怕學生一時不適應大學的開放式教學,改以是非、選擇、填空、簡答命題,一律都有標準答案。如此一來,雖然沒有模稜兩可的情形,卻讓學生完全無從發揮。


考卷發下後,我發現有一題是非題,只列出八個大字:「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心想「人生哲學」果然活學活用,連生活常識都可入題。不料閱卷時見到標準答案為「錯」,但是幾乎所有考生皆答「對」。到底是對是錯,一時連我自己都搞糊塗了。後來仔細一想,出題者的意思應該是希望大家不要自私自利,但是考生卻心想此乃再簡單不過的平常道理嘛!結果則是我違背做老師的職責,這題一律給分。那天我心裏掙扎地搭車返回臺北,挫折感可想而知。真正問題出在,人生哲學裏的疑難雜症,大多無法用是非二分的方式來解答,更不用提解決了。有了這番體驗,以後輪到我出考題時,都會讓學生海闊天空盡量發揮。然而也許是臺灣的學生自小被教導要追求標準答案,因此答起題來也不見得能夠揮灑自如。連我都尚且如此,何況學生?

2016年12月14日 星期三

人生與哲學

人生與哲學

我想我天生就是一個自了漢,走上以哲學為業的人生道路,多少跟哲學工作可以「各自為政」、「各行其是」有關。臺灣流行中國和西洋兩種哲學,有人說中國只有哲學沒有哲學家,西方則是沒有哲學只有哲學家。這意思是說,中國哲學講究師承,於是只見儒釋道三家鼎立;西方哲學強調批判,於是「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才配稱哲學家。在這種情形下,我走上西方哲學的途徑,乃屬自然而然;尤有甚者,我一路走向當時最冷門的科學哲學研究,寫碩士論文、博士論文和教授論文,都可視為紙上談兵、閉門造車的成果。我終於確定自己喜歡坐而言勝於起而行,這不能不說是我的生命情調之反映。然而我對於繁瑣艱深的哲學思辨卻一律敬而遠之,這又使我註定無法成為哲學家,只能勉強做個靠哲學吃飯的哲學從業員。

有人譏諷哲學家最大的本領,是把明明很簡單的道理說得莫測高深,讓別人聽不懂,同時還堅持自以為是。社會上許多人一聽到「哲學」二字便搖頭,我想哲學家至少該負一半責任。我雖然念的是哲學,卻一點也沒有那種「莫測高深」的本領,反而十分嚮往「清風明月」的平常境界,因此從探究一位自稱為「常識實在論者」的哲學家思想著手,一路走向與既有哲學不同道的「應用哲學」途徑。這在圈內人看來不免膚淺,我卻慶幸自己從未真正走進「圈內」,而始終以做為一個哲學邊緣人優游自得。我當上大學教師已歷三十二年,起初大多在講授通識課程;學生把它當作營養學分,我也樂得甘之如飴,彼此各取所需。直到生命教育登場,我才感受到教哲學其實是一種「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

大專課程有通識課程與專門課程之分,就連哲學系都有一定的專門課程。我教的大多是開放選修的通識課程,像「人生哲學」、「生死學」等科,有時候選課人數多到爆,讓我好奇這些年輕人所為何來?當然有些是來混學分的,但還是有不少人真正關心自己生命的未來。年輕人最寶貴的資產正是年輕的生命,他們有著無限寬廣的未來。生命教育對他們而言,雖然不見得收到立竿見影之效,卻可能產生潛移默化之功。在一般性的哲學通識課程之內,增添一份生命教育的理想,或許可以有所作為。年屆半百後,我的哲學關注焦點,從非常現代的西方知識,轉向相當古老的中國智慧,而且嘗試辯證地走出一條後現代「華人應用哲學」的道路。希望它能豐富生命教育內涵,也能增益我的哲學人生。


2016年12月12日 星期一

自學方案

自學方案

我走上生命教育這條道路雖然十分偶然,但是回想起來又不免覺得有些「命中註定」。我對「命理」的興趣不大,認識也很膚淺,有時卻也會隨俗地「迷信」一番。不過我的邏輯訓練告訴我,如果任何事情都是命中註定的話,那麼「算命」跟「不算」其實就沒有任何差別了。因為「註定」便意味不能更改;往壞處想,即是「劫數難逃」的意思,如此說來還是不算也罷!不過一般人「算命」的目的還是想「改運」,這表示先天不足之處,或許可以靠後天努力加以改善。因此我對「命理」的解讀,是認為它較接近「民俗心理諮商」;用時髦的話來講,多少有些「生命潛能開發」的作用。人們經過命理師稍微指點一番,也許就會朝自己認同的人生方向走,說不定從此變得海闊天空。

我很少去算命,但是個反省性很強的人,別人可能會隨俗方便行事,我卻會不斷追問「為什麼」;像為什麼要念熱門科系,為什麼要結婚生孩子等等。結果我為了「追尋人生的意義與價值」而選擇進入最冷門的哲學系,也因為剛好遇見一個跟我一樣不願生小孩的女人而選擇結婚。回頭想想,我大概十五歲以後,就開始陷溺在人生問題的反思中;三十五歲拿到博士學位,竟然靠著這種反思謀生糊口,成為哲學教授,講起生命教育來了。當我在講臺上夸夸而談的時候,有些人拼命忙賺錢,有些人馳騁在運動場,有些人沉迷於電玩,有些人則遭到戰火蹂躪或忍受飢荒。先不說動植物的「生命」,光是地球上七十多億生靈分分秒秒的際遇,是否跟你我都屬於「同體大悲」呢?我不禁默然。

    我很喜歡米蘭‧昆德拉所講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人生僅此一遭,世事亦復如是,於是變得輕飄飄地無足輕重。別人的命也許我們一時管不著,自己的命雖非值錢不值錢的問題,但是有腦袋會想事情的人,總會對自己的生命到底重不重要有所感觸。當年我在哲學系課堂上,找不著自己想要的答案,便隨興走出一條自學方案的途徑,開始邁上自己感興趣的知識大旅行,竟然從哲學、心理學、生物學、醫學、護理學、生死學,一路走進教育學門牆之內,中間還在管理學方面拐了個彎。如今這些學問知識都成了我的生命教育實踐方便法門。信手拈來揮灑一番。猛一反省,才發覺這一系自學方案,正是我個人反身而誠的生命教育。內心的探詢成為知識的求索。生命教育對我而言,正是年少輕狂至今未絕的人生探問心路歷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