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13日 星期三

學思憶往 06:半下流社會




    別人高中三年畢業,我卻折騰到二十弱冠才擠進大學窄門;說「擠」並不為過,當年文組錄取率只有百分之十五,不像現今超過百分之百。如此算不算耽誤很難說,但我後來正式就業跟著晚,加上提早離退,退休金比起同事少一大截,這筆帳也不知道該怎麼算。不過退一步、十步甚至百步看,我們這一代「四年級生」,幾乎一輩子都活在沒有戰亂、無所匱乏的時代裏,也該感恩惜福了。說起戰亂,對日抗戰不說,光是國共內戰就改變了不少人的命運。像我父母那一輩,有些順利隨著國民政府播遷來臺落腳,有些則輾轉到處逃難,「花果飄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流落香港的正是這一群。七十年前大陸赤化,改朝換代,遺民只能逃往港澳臺。「花果飄零」便是飄往香江的新儒家學者唐君毅所言。他到頭來尚能「靈根自植」,更多的人卻只是沉淪於「半下流社會」不知所終。

    《半下流社會》為老作家趙滋蕃的血淚作品,我自牯嶺街舊書肆購得後,便讀得心有戚戚焉,至今猶難以忘懷。該書出版於我出生之年,原本為大學教師的作者亡命至香港,跟一群難友寄居在調景嶺,苟且營生,朝不保夕。四年後他將這段辛酸史用五十八天寫成小說,出版後意外爆紅,因此改善了生活。其他難友雖沒有這般幸運,但總算被載入書中,成為歷史見證。該書扉頁有兩句話:「勿為死者流淚,請為生者悲哀。」係出於一位哲學博士難友「酸秀才」之口,發人深省。這本書之所以打動我,是因為此前從未想過,父母輩離開大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它以血淋淋的故事講述上一代人的際遇,彷彿歷歷在目,甚至感同身受,這無疑和自己的出身背景有關。我是生於臺灣的所謂「外省人第二代」,跟「本省同胞」對當代史的觀解,肯定有所不同。

    我教生死學二十四年,除了請同學寫遺書外,並曉以大智:「人生既無逃於天地之間,就該學會如何頂天立地。」這是希望大家將宇宙與人生的大哉問融匯貫通,以利「安身立命、了生脫死」。生命教育若無視於個體生存於其中的歷史社會背景,必然會掛空無根;而講授相關課題,正是希望每一個人努力書寫自己的生命故事。身為生命教師,反身而誠之下,發現先天性格與後天際遇,共同交織出我的身心成長歷程。我自幼便受到良好教育,而作為軍人子弟,從小學到碩士班都有政府補助,至於念博士班則免費。但同齡輩有人可能生於調景嶺難民屋中,有人後來在「文革」時吃盡苦頭,也有臺灣鄉間的窮小孩和富家女長大當上總統。此刻便想起孔子說的「盡人事,聽天命」不無道理;「命」是先天條件難以改變,能夠善盡人事的部分則歸於「運」,讓我們善自運作、發揮潛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