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2月27日 星期三

學思憶往 12:偶然與必然




    回憶起我的大學生活,似乎應了「由你玩四年」的妙諦;我甚至上研究所還在玩,主要是參加校內外的社團。投入的社團分為出版和戲劇兩方面,前者編校刊校報,後者演話劇京劇;還記得碩一時去耕莘實驗劇團跑龍套,它就是蘭陵劇坊的前身。別說我光顧著玩,兩種社團對於日後入社會短暫就業其實大有助益;我一度進電視臺編雜誌與作節目,靠的就是社團寶貴經驗。退伍後在拜金商業社會裏廝混三載,可算是人生中的「偶然與必然」。「偶然」來自退伍後留學事尚無著落,必須先「安身」過日子;經人介紹進入電視臺打工,月入三萬、年終三月,在當時算高薪,我還一度樂不思蜀呢!「必然」則是文人憤世嫉俗的毛病和心態作祟,認為影視圈的風花水月,到頭來都會化作鏡花水月總成空,深感不如歸去,遂發心考博士班,有幸得母系錄取,從而步上學者之路。

    《偶然與必然》是諾貝爾獎得主、分子生物學家莫諾的自然哲學論著,曾被《新聞週刊》選為二十世紀百部巨作。它為分子生物學所揭示的生命奧秘,賦予存在主義式的人生意義,絕妙揉合了我對生物學同存在主義的雙重興趣,讀來自然深受啟發。此書中譯本剛好出版於我考取碩士班之際,它被出版社跟精神分析書籍並列為醫學文庫,我還是在一家醫院裏器材店貨架上發現的,可能稍縱即逝,所幸信手拈來,竟覺如獲至寶。該書譯者與作者相識,對其思想具有第一手瞭解,以一篇〈譯者的話〉為全書奧義提綱挈領地詮釋。尤其當他提及作者曾表示,自己受到存在主義作家卡繆荒謬思想影響而有此作,更是深獲我心。我在心智啟蒙時好讀書不求甚解,存在主義予我衝擊最大者,正是卡繆《薛西弗斯的神話》;講一個人推石頭上山的徒勞,反映出人生吃喝拉撒睡與生老病死之荒謬。

    簡單地說,《偶然與必然》是一部引申分子演化論的哲學著作,作者繼承了達爾文生物演化論的無神立場,在一百多年後將之深化至基因分子層面,對生命現象在地球上「偶然」出現,給予全然科學唯物的解釋。但這不算原創觀點,並未超越歷史上的唯物思想;真正創意來自一種「置之死地而後生」的人文關懷,強調既然生而為人,就必須作出妥當的存在抉擇,讓命運操之在我,而非人云亦云、隨波逐流。他呼籲世人正視自身存在的「必然」,既然「我之所以為我」,就必須擇善固執,有所堅持。這正將科學事實引申至倫理價值的「科學人文主義」思想,完全排除基督宗教和馬克思主義的外在決定性;前者認為人生由上主決定,後者主張由物質與社會決定,而人文主義者則堅持自己人生自己扛。這是典型的無神存在主義立場,沙特便宣稱「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


2019年2月25日 星期一

學思憶往 11:生命情調的抉擇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雖然立志要學哲學,卻在渾沌未明之中顛沛跌撞,直到二十五歲念完碩一,準備要寫論文之際,才感受到成為學者的途徑與壓力。四十年前博士還不多見,有碩士學位就可以在專科甚至大學當講師了。初上研究所其實並未打算任教,心態倒有點像今日大學生不想太早踏進社會,所以選擇「延畢」。那時候一畢業馬上得當兵,大家都怕進陸戰隊或去外島;而看見學長拿到碩士後,不但直接成為預官,還有機會去軍校當教官,遂予我頗大考研動機。碩一主要還是在修課,彷彿等於大五;但就在這一年結束時,我發表了生平頭一篇學術論文。那是修習「聖經研究」課的報告,講〈舊約‧約伯書〉的存在奧義,教授為神學院院長,覺得我的文章發人所未發,便拿到《神學論集》上去發表,天主知道我竟是一個沒有信仰的大五生。

    真正的學術研究始自碩二準備寫學位論文起,決定方向和題目,對我而言不啻「生命情調的抉擇」。此前我是受存在主義、道家、禪宗、精神分析等另類思想影響,才選擇念哲學系。後來在輔仁展開知識大旅行,從哲學走進心理學和生物學,橫跨自然、社會、人文三大知識領域。這些加總便是我朝向學者生涯起步的僅有本事,簡直貧乏得可憐。尤有甚者,相較於身邊有志向學的同道,我的學問「底子」可謂博雜而不專精,即使走上研究之路,可利用的研究資源還是這些老本。當時感覺人生哲理是拿來過活而非研究的,要研究只有走科學哲學一途。那些年科學哲學是極其冷門的哲學邊陲分支,理科人不理,文科人不問,夾縫中求生存。好在我在大學時代碰上一位原來學物理的神父武長德,他後來成為我的碩士及博士論文指導教授,可謂真正「引進門」的恩師。

    我對科學哲學的粗淺瞭解,其實來自一位當代新儒家學者劉述先,「生命情調的抉擇」之說,就出自他的同名著作。不過我大三時非常認真閱讀的一本書,則是他於任教之初,很用心寫下的宏觀論著《新時代哲學的信念與方法》。正是在其中,我認識到「科學的哲學」與「科學底哲學」的不同;前者為科學至上主義,後者屬於對科學底哲學反思。另一位新儒家學者唐君毅早就指出,哲學所研究的對象,不外「宇宙與人生」二端。我的自了漢性格認為,「人生」只要把握住一定的信仰或信念,好好過活而便是,沒啥好研究的。倒是「宇宙」乃天地時空,充滿奧秘,值得一探。無奈錯過當科學家的機會,那就拿科學本身當研究對象。主意既定,碩士論文遂選定一位當代科學哲學大師波普的最新論著《自我及其頭腦》為鑽研題材,半譯半著,終於擠出一本不甚滿意的論文順利畢業。


2019年2月23日 星期六

學思憶往 10:生物系




    我對科學尤其是生物學感興趣,或許源自小時候喜歡養小貓小狗。長大不再養貓狗,但也不想養小孩。認真反思,自己似乎從未對養小孩感興趣過,後來有幸碰上一位同道,結婚至今三十四載,始終奉行無後主義。由於受教的緣故,對生物學的粗淺認識比心理學來得早;小學和初中都有自然課,物理化學生物的精華統統包含在內。上高中首先碰到的就是生物課,後來因為念文組,理化課從此聊備一格。那幾年臺灣推行美國的新教材,新生物課本琳瑯滿目,引人入勝,一度勾起我有意投考理科;但好讀雜書不求甚解,學校課業始終不爭氣,到頭來只有文組收留我,生涯可能性無形中少了大半。好在跌撞五年後,還是有機會上大學,而且是想進的哲學系,也就安於現狀了。不過哲學系一上來竟然跟我的想像落差很大,令我頗為不安於室,甚至想轉往教心系。

    轉系陰錯陽差功敗垂成,想到光念那些學院派哲學又覺不甘心更不開心,剛好碰上學校初辦輔系制度,希望稍減聯考志願不合的遺憾。但現實情況是大家都申請熱門科系,那年頭尚未有電腦課,同學不是想念商管便是學語文,因為有出路,連中文輔系都有機會當國中教師。至於我呢?傻呼呼地從未考慮前途,竟想從事知識大冒險,而生物系看來正合我意。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進去後才發現科學深似海,生物學係以化學、物理學甚至數學為基礎,不紮下這些基礎根本無法往上念。怎麼辦呢?一路慢慢補課吧!總之後來我把這些基本科學都修過一遍,化學甚至進階到有機,試管燒杯玩得不亦樂乎。但到頭來碰上一連串教訓,終於得出結論,那便是自己不適合當科學家,理由為我坐而言勝於起而行。搞科學幾乎天天在作實驗,我這個人粗手粗腳沉不住氣,只有哲思玄想勉強合我胃口。

    說起念生物系還真刺激,尤其是實驗課考試,完全一翻兩瞪眼。還記得選了一門「動物組織學」,上課聽老師講了一大堆細胞的拉丁文學名,一個也記不住。實驗則是不停看切片,相當無趣,於是趁助教不注意便溜之大吉。偷懶終於會得到報應,期中考實驗時二十九名學生一人立於一臺顯微鏡前,助教一聲令下,立刻低頭看清指針對準切片那一部位,及時寫下拉丁文答案,一分鐘喊停,大家依序換位置,準備看下一臺切片。考試不到一小時便完成,學生魚貫步出門口繳卷。此般震撼教育頭一回當然兵敗如山倒,結果大家只好乖乖沒事多練習看切片以亡羊補牢。多年後我到陽明醫學院兼課,醫學生上午大多缺課,問其原因,原來下午經常要考「大體解剖學」實驗,形式同為「跑檯子」,大家統統臨陣磨槍去了。進一步瞭解,組織學乃是「顯微解剖學」,原來我修的竟是基礎醫學課。


2019年2月20日 星期三

學思憶往 09:心理系




    高中時雖立志考哲學系,卻不時懷抱心理學之夢;這並非喜新厭舊、見異思遷,因為我認為心理學跟哲學原本就是一家人。事實也是如此,心理學自古以來就像倫理學一樣,屬於哲學的分支,我在大四還必修一門「哲學心理學」的課。心理學後來受到生理學的引誘而脫離哲學自立門戶,還自稱「科學心理學」,時間1879,這才是真正的見異思遷。恕我孤陋寡聞,進大學前因為只接觸過精神分析方面的書,還伴隨著對存在主義、道家、禪宗思想的共同解讀,所以認為心理學也是哲學。直到上大一必修整年「普通心理學」,才算看清楚它的科學面貌。但我那時候又作起科學夢,因此決定轉入聯考時失之交臂的教育心理系,卻因審查時國文差一分而失利,二度與它擦肩而過。既然社會科學不接納我,就加碼去學自然科學,於是申請到生物系念輔系。

    那年選生物輔系只有我一人,必須隨班附讀,後來聽說從此不收了,我便成為空前絕後。雖然選擇加讀生物學,但對心理學的興趣並未減,於是重量不重質,從大二到大四在兩個外系修了一堆學分,自此展開學思歷程中的知識大旅行。由於當時輔仁辦的是教育心理系,隸屬文學院,科學成分尚不多,多的是知覺情緒、人格學習、輔導諮商等方面的課。我有空堂就去選,念起來沒啥系統。多年後教心系一改為應用心理系,再改至心理系,遂被理工學院收編了。照說如此一來它的科學性質似乎應該大增,妙的卻是幾年前我受邀去考博士生,竟然用質性詮釋方法作研究,論文簡直像極了哲學著作。果真是風水輪流轉,從科學當道又回到哲學懷抱,看來早年我把心理學跟哲學當成一家人並沒有錯。不過話說回來,如今輔仁分久未必合,反而在醫學院又另開設臨床心理系。

    在醫學院成立臨床心理系,是為了培養「臨床心理師」,這與「諮商心理師」並列為「心理師法」所規範兩門必須考授證照的「專業」,心理師從而得以與醫師平起平坐。一踏進「臨床」就不脫診療,這表示個體心理已經出狀況了。但是一般人頂多只是有所困擾,靠著輔導諮商就能夠解決,大可不必上醫院。而一旦論及諮商,其實不止有心理諮商師,國外還有哲學諮商師在執業。這點對念哲學而得以學以致用不無鼓勵,事實上母系還真的分設有應用哲學組,在教這方面的課程。心理學走向臨床與諮商的實用路線,在美國早就大行其道,這表示不少美國人心理「有問題」,必須找專人解套。如此一來,洋人對學心理學的人就不免另眼相待。此事的確在我身上發生過,那是我留美期間,有天去移民局辦事,承辦人一聽我念心理學,立刻將同事拉出來對我端詳一番,令我哭笑不得。


2019年2月18日 星期一

學思憶往 08:哲學系




    滿二十歲那年我考入輔大哲學系,入學日跟生日差十天,果真是弱冠大禮。沒有想到這一進門就跟它結緣了近四十六載,目前還在系上兼課。每週有一晚去上課時,從當年受業的教室門前走過,或停住腳看著樓下的蓮花池,往事便會像模糊的夜色般浮上來,令人感慨繫之。我是母系的「純種」,學士、碩士、博士十年寒窗,留下多少美麗與哀愁。拿到最高學位便受聘於銘傳商專,二十五年半滿六十自動離退,中間還有四年去嘉義的南華學院及大同商專築夢與逐夢,浪漫一陣悵然而後已。去南華是辦生死學研究所,到大同則為籌設生命事業管理科,後者就是殯葬系。我認為這些都跟哲學有關,是哲學的終極應用,也就是我所謂的「大智教化」。提早退休後我跑去對岸推廣大智教化,還曾當過一家民辦的國學院院長。無奈老來已難以遠離臺灣的健保,還是回頭安身立命來得踏實。

    「安身立命」為禪宗語,可引申為「安頓身心,樹立理想」。我近年以兼課及志工安頓身心,以大智教化樹立理想;具體作法是在母系及銘傳教生死學,並到臺北榮總的安寧病房當志工。人生幾何,雖然不知道能活多久,但是踏進入老之年,大去之日肯定不會太遠。我的退休年金是依據平均餘命來給付,表單上載明兩百七十六個月,亦即二十三年,表示我應該活到八十三歲才回本,但誰又是靠統計數字過活的呢?何況活得長不一定代表活得好,生命品質還是首要考量。這些課題都屬於生命倫理學的關注焦點,於是問題又轉回到哲學上面來。當年我念哲學系修倫理課,教授講的都是大原則、深道理;可是人一旦面臨生死存亡的抉擇,卻可能需要看情況而定,這便是「原則主義」與「脈絡主義」相對之處。哲學系必須與時俱進、從善如流,多講些應用知識,以利年輕人學以致用。

    據我所知,母系可說是國內陣容最大、活動力最強的哲學系;當少子化風潮掃過,有些學校都已經營困難,我們雖然停招夜間班,卻仍能維持日間兩班,加上碩士、碩專及博士班,好一座愛智大家庭!這種盛況在我看來其來有自,正是天主教會長期支持的結果,使得母系蔚為全球前二百五十名以內的哲學系。天主教認同並提倡的「士林哲學」,正是輔仁的核心價值;不止哲學系,更覆蓋全校,因此校內設有一座「天主教學術研究院」。我雖非天主教友,但感謝母系在我受教的十年中,帶給我的潛移默化,那便是對於西方文明根源的深刻體認。眾所週知,西方文明融匯貫通希臘哲學思想與基督宗教信仰兩大傳統;前者於十七世紀發展出科學,後者亦陸續分化出不同系統。我的哲學訓練對此二者無所偏廢,為我帶來更開闊的視野,終於在學思歷程中出入自如、收放自如。


2019年2月15日 星期五

學思憶往 07:乙丁組




    高中一年級結束前,選擇乙丁組繼續往下念,似乎就大致註定了未來生涯發展的方向。當年大學聯考分為甲乙丙丁四組,甲丙組考理工醫農科系,屬自然類組;乙丁組考文法商,即社會類組。那時候我讀的成功高中一屆有十四班,畢業時十班考自然類、四班社會類;其中自然類又依考科分理工及醫農組,而社會類文法商考科相同,僅國文計分有異。雖然至今社會上仍有重理工輕文法的心態,但念社會組絕非無用之輩,看看接連三任總統都是臺大法律系畢業生便知一二。真正被人家看不起的,恐怕只有學文科的男生,我即是其中之一。這並非空穴來風,記得我還在學時,有報紙曾轉載某大學的問卷調查,想知道女生願意嫁給那個學院畢業的男生,結果文學院得零分,一時令全國文科男生為之氣短,連我也不知何去何從。偏見雖屬刻板印象,卻其來有自。

    不說也知道,考乙組念文科就業困難;尤其是哲學系,更不易學以致用。但我十八、九歲準備考大學時卻很任性,說好聽叫擇善固執;八成中了存在主義的毒,堅持要考哲學系或心理系。結果因為功課太差,頭一年大學落榜,只能上三專;心想過去連五專都不念,何況三專,就去補習班準備重考。第二年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棄三科拼三科,完全不顧國英數,只押寶史地主義,到頭來居然奏效。那年頭錄取光看總分,有人數學鴨蛋依然上榜,我則考十六分,英文也僅得四十一分。成績難看部分原因是倒扣,除國文作文及主義問答外全為測驗題,數學更有多選題,一劃錯便大失分。我因為繳卷前隨手擦掉一題數學答案,結果竟跟教育心理系失之交臂。但是後來在教育研究所和師資培育中心教了十二年,當上老師的老師,心理上多少得到一些補償。

    上專科、念大學或讀研究所,是否真的能夠決定一個人的生涯方向?依照我任教三十六載的觀察所得,決定不一定,影響肯定有。這牽涉到入行及改行的種種可能,像我念哲學,出路原本就窄,算算只有耍筆桿和耍嘴皮兩條路,結果我都做過;退伍後當了三年雜誌記者,後來又任職三十餘載大專教師。相形之下,學商管的、念理工的,大概真的稱得上海闊天空了。不過儘管老一輩說東道西,年輕人還是跟著自己興趣走比較踏實。我父親是軍人作家,家中已有一位哥哥去從軍,所以聽說我想念哲學倒也不反對。仔細回想,自己的學思歷程彷彿應了兩句話:「做了過河卒子,只得拼命向前。」用自己的說法:「一開始我選擇了哲學,到頭來哲學選擇了我。」倘若從我對哲學「靈動」算起,至今已超過五十個年頭了。最近六年我終於發展出自己的哲思道路,此即「大智教化」。


2019年2月13日 星期三

學思憶往 06:半下流社會




    別人高中三年畢業,我卻折騰到二十弱冠才擠進大學窄門;說「擠」並不為過,當年文組錄取率只有百分之十五,不像現今超過百分之百。如此算不算耽誤很難說,但我後來正式就業跟著晚,加上提早離退,退休金比起同事少一大截,這筆帳也不知道該怎麼算。不過退一步、十步甚至百步看,我們這一代「四年級生」,幾乎一輩子都活在沒有戰亂、無所匱乏的時代裏,也該感恩惜福了。說起戰亂,對日抗戰不說,光是國共內戰就改變了不少人的命運。像我父母那一輩,有些順利隨著國民政府播遷來臺落腳,有些則輾轉到處逃難,「花果飄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流落香港的正是這一群。七十年前大陸赤化,改朝換代,遺民只能逃往港澳臺。「花果飄零」便是飄往香江的新儒家學者唐君毅所言。他到頭來尚能「靈根自植」,更多的人卻只是沉淪於「半下流社會」不知所終。

    《半下流社會》為老作家趙滋蕃的血淚作品,我自牯嶺街舊書肆購得後,便讀得心有戚戚焉,至今猶難以忘懷。該書出版於我出生之年,原本為大學教師的作者亡命至香港,跟一群難友寄居在調景嶺,苟且營生,朝不保夕。四年後他將這段辛酸史用五十八天寫成小說,出版後意外爆紅,因此改善了生活。其他難友雖沒有這般幸運,但總算被載入書中,成為歷史見證。該書扉頁有兩句話:「勿為死者流淚,請為生者悲哀。」係出於一位哲學博士難友「酸秀才」之口,發人深省。這本書之所以打動我,是因為此前從未想過,父母輩離開大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它以血淋淋的故事講述上一代人的際遇,彷彿歷歷在目,甚至感同身受,這無疑和自己的出身背景有關。我是生於臺灣的所謂「外省人第二代」,跟「本省同胞」對當代史的觀解,肯定有所不同。

    我教生死學二十四年,除了請同學寫遺書外,並曉以大智:「人生既無逃於天地之間,就該學會如何頂天立地。」這是希望大家將宇宙與人生的大哉問融匯貫通,以利「安身立命、了生脫死」。生命教育若無視於個體生存於其中的歷史社會背景,必然會掛空無根;而講授相關課題,正是希望每一個人努力書寫自己的生命故事。身為生命教師,反身而誠之下,發現先天性格與後天際遇,共同交織出我的身心成長歷程。我自幼便受到良好教育,而作為軍人子弟,從小學到碩士班都有政府補助,至於念博士班則免費。但同齡輩有人可能生於調景嶺難民屋中,有人後來在「文革」時吃盡苦頭,也有臺灣鄉間的窮小孩和富家女長大當上總統。此刻便想起孔子說的「盡人事,聽天命」不無道理;「命」是先天條件難以改變,能夠善盡人事的部分則歸於「運」,讓我們善自運作、發揮潛力。


2019年2月11日 星期一

學思憶往 05:雙螺旋鏈




    牯嶺街少年的淘寶樂趣不只在於舊書,新書亦不放過,而新書一條街就在隔壁道路,稱作重慶南路。臺北市不大,但重慶南路卻很重要,地位等於北京市的長安大街,因為它橫貫總統府門前,書街便位於官府斜對面。我的有關存在主義、禪宗、精神分析等生命學問,大多薰習自一家叫志文出版社的「新潮文庫」翻譯作品;至於學術事業的起步,則要從另一條街道說起,那便是跟牯嶺街、重慶南路相近另一條平行的泉州街。當年泉州街口有一座「美國新聞處」,從香港進口了相當豐富的美國文化譯作,連科普作品都包含在內。科普即指「科學普及」,通常是由科學家執筆,寫給外行人閱讀的通俗科學與技術著作。正是其中一冊《雙螺旋鏈》,讀來十分引人入勝,從而令我一度嚮往當科學家。該書出自發現DNA結構的諾貝爾獎得主華生之手,生動講述了他跟克里克在劍橋的發現始末。

    DNA結構的發現正是我出生那一年,華生僅有二十五歲,卻一舉成名天下知。他們的成就屬於分子生物學,說從此改寫了人類命運並不為過。一九九零年代由華生領軍解讀人類基因密碼,至世紀末初步完成;接下去呢?未來人類會不會像「中華豆腐」一樣,標示為「基因改造物」?我想念哲學的初衷是為解答「人生的意義」,後來發覺科學家足以揭示「生命的奧秘」,遂發心一探究竟。但這並非閱讀科普作品淺嘗即止,而是必須投身其中親歷實證。尤其《雙螺旋鏈》原著也出版於1968年,不久便有中譯本,且不止一個版本,對正讀完高一、剛學過BSCS新生物」的我而言,不啻為一道嶄新的心靈洗禮。說來也妙,知性的科學知識和感性的生命學問,在我高中時期各據靈性天平的兩端,非但沒有衝突,反而各自發展。最終成果是我投考哲學系,並從大二起選生物系為輔系。

    修生物輔系多少是對沒當成科學家的補償,但它的後效卻令我終身受益。自二十五歲碩二決定以科學哲學為研究方向撰寫論文起,至今四十餘載學思歷程,我分別以生物學哲學、物理學哲學、護理學哲學取得碩士、博士及教授資格,並且從科學哲學走向生命倫理學、生命教育、教育哲學,再放大至華人應用哲學,進而拈出眼前的「大智教化」論述。「大智教化」宣揚「大智教」,其實就是自度度人「安身立命、了生脫死」的大智大慧。它不屬於任何宗教信仰,僅提出人生信念大智慧小常識;勉強給它一帖哲學名相,即是「後科學人文自然主義華人應用哲學」或「天然論哲理學」,簡稱「天然哲」。過去六年我就此已撰成四書,不再贅述。但是它的活水源頭,正是我在高中時期所接觸到的存在啟蒙與科學新知。在好讀書不求甚解情況下,學校課業難免疏忽,結果混了五年才考上大學。


2019年2月8日 星期五

學思憶往 04:精神分析




    頭一回聞及「心理學」是在小學中年級,感覺有些可怕,怕被人一眼看穿。這種心理一直維持到高中,真正接觸到心理學,竟然被吸引住,從此跟它糾纏了大半生。說得確切些,最初讀的只是「精神分析」方面的書,佛洛伊德的《性學三論》,看書名就很有吸引力。他應該是史上第一位「精神科」醫師,執業初期以「泛性論」為診療基礎,後來才擴充至意識與人格理論。書的內容已無甚印象,但有一事至今仍銘記在心,那便是翻譯該書的臺大精神科醫師,別具用心地題獻給Regina,而她正是齊克果的未婚妻。齊克果為首位大力標榜「存在」的丹麥哲學家,天生憂鬱的氣質,令他深深懷疑走進婚姻的意義,終於跟未婚妻退婚。此一重大「存在抉擇」,導致他後來成為劃時代的哲學家,與不婚的笛卡兒、叔本華、尼采平起平坐,更彰顯出蘇格拉底生活在「河東獅吼」下的存在奧義。

         特立獨行的哲學家果然不適合結婚?這的確是一道難解的公案。但不婚的哲學家們,無疑為佛洛伊德的科學事業,帶來了思想上的深度與突破。他雖為文否定受叔本華影響,卻盛贊尼采的光芒,明眼人一看便知三者淵源深厚。叔本華認為代表「生殖意志」的性欲,是任何生命體最強烈的「盲目意志」,只有人類能通過自覺反思修行,亦即從事哲學思考,以擺脫它的控制;而女性天生要負責傳宗接代,因此不可能成為哲學家。這當然是性別歧視,其後繼者佛洛伊德更基於生物決定論,專為女性設計出「歇斯底里」的大帽子,用以診療女病人,就不難理解了。此一說法原指子宮在體內亂竄,明顯肯定只有女人會因此病抓狂。身為高中男生,我雖沒有子宮,但也能經由內在體驗,感受到性欲無所不在。它甚至驅使我去追問佛洛伊德,進而走入心理學的世界。

         我對心理學的好奇心,後來反映在考大學填志願上面。當年我雖毅然決定考文組念哲學,卻割捨不掉對心理學與電影的愛好,而多填了這兩個系。因為心理系屬於理科,正確地說,我填的是教育心理系。無奈那年差五分沒錄取輔大教心系;命運令我在繳答案卡前,隨手擦掉一道六分的數學題,於是註定讓哲學選擇了我。後來我對此兩度不甘心,曾想轉入教心系未果,當完兵還真的去美國念了一學期心理系。我自認心理學已有大學程度,但又如何呢?隔行如隔山,從此只能走上哲學之途。不過也有意外出現,那便是我曾在銘傳當了兩年社會科學院院長,該院下設心理諮商系,主任知道我一度對心理學情有獨鍾,遂請我去開授選修課「生死學概論」,這輩子總算跟心理學及心理系有所交集。高中時代的心理學之夢,四十年後終於小有收穫。


2019年2月6日 星期三

學思憶往03:道家與禪宗




    雖說存在主義是頭一種為我所中意的人生哲理,但我僅對它的「命運操之在我」蘊義感同身受,其餘有神無神之爭,只覺濃得化不開;至於死亡議題,當年尚事不關己。或許是個性使然,即使想過一生命運,我也從未有心成大功立大業,唯求生活的簡化與淨化而已。記得那一陣曾經很正經地寫下座右銘「清心寡欲,達觀隨遇」八個大字,如今想來應當是受到道家思想潛移默化。認同道家一方面是生命情調的呼應,更多是對課本內儒家主流意理的反彈。必須實話實說,我這輩子對儒家雖不曾反感,但也從未有過太多好感。儒家和基督宗教都希望個體在群體中做個有為有守的「好人」,我對此等教誨一向敬而遠之,只想達到獨善其身不做壞人便是。如此消極心態當然不符儒家要求,卻是道家最高境界;我上高中後才初聞此道,頓覺道喜充滿。

    有人說讀了哲學會變怪,我卻是本來就怪才會讀哲學;用現在流行的話說,讀哲學是為了「自我療癒」,但我並不覺得自己有病。回顧既往,我之所以欣賞叔本華,正是因為他很用心地在為自己的偏見找理由,因此被後世封為「史上最偉大的二流哲學家」。我沒有他的能耐,只好不斷拾人牙慧,「我註六經」一番;直到老之將至,突然頓悟而覺得海闊天空,便開始走向「六經註我」之途,不啻歪打正著為活著找理由。經歷了半世紀的尋索,於入老之際,自忖大致找到一個好理由:自助助人「安身立命、了生脫死」,亦即「大智教化」。如今大智教化既是我存在的理由,也是理想,以另類生命教育自度度人也。綜觀大半生學思歷程,十五歲由存在主義起了個頭,但當時臺灣傳播西潮的同時,它至少還跟道家、禪宗、精神分析等思想牽連在一道;尤其道家最令我神往。

    我的道家修養最初不是讀原典得來,而是通過今人引介,那便是林語堂的《生活的藝術》。這是他步入中年的代表作,記錄下從基督徒轉變成異教徒的心靈點滴,其中都是中華文化的珍貴寶藏。由於是向西方人介紹東方文化,當然不算學術論著,僅能以通俗作品視之,但這正合我意。一如莊子通過寓言來說理,林語堂則偏愛「獨抒性靈」;生命學問就需要這種「抒情」工夫以言志。當年我從他的字裏行間窺見道家一二,又從鈴木大拙介紹偈語話頭的書籍中發現禪思。這也是向西方人引介東方文化的通俗讀物,同樣深獲我心。禪宗是中國佛教的一支,後來傳入日本,其「明心見性」工夫,跟道家頗能呼應;禪思倘若不以宗教教誨而以人生觀解視之,還真有可能跟道家相輔相成、互通有無。後來我讀到「生死學之父」傅偉勳的相關著作,終於發現彼此相通之處。


2019年2月4日 星期一

學思憶往 02:存在主義




         存在主義是一套人生信念,與宗教信仰類似,有神聖和通俗境界之分;神聖面為哲學知識,通俗面則歸生活常識。我決心念哲學,無疑是受到存在主義影響而擇善固執,但半個世紀下來,似乎從未認真「研究」過存在主義;不是沒有興趣,實乃認知心不相應也。平心而論,我在十五、六歲時一接觸存在思想便備覺親切,但這只是氣質上的貼近感動,沒什麼道理好講,單純就是「相信」。吾十有五靈性開竅,先是「相信」存在主義揭示了人生奧秘,繼而發現道家、禪宗與精神分析思想亦各有千秋,就這麼終其一生念茲在茲。「相信」來自直覺感受,我的憤世嫉俗孤僻個性,使我嚮往特立獨行的人格典型,於是我從存在主義和精神分析回溯至十九世紀一位怪咖,那便是叔本華。他分別通過尼采與佛洛伊德影響後世,帶給我極大的心靈震撼及啟示。

         存在主義是我最初接觸到的哲學思想,時間大約1968左右;這並非偶然,而是具有深刻時代背景的。上世紀六零年代出現狂飆的歲月,亞洲越戰、大陸文革、柏克萊及巴黎學潮、布拉格之春等等事件層出不窮,而追求個性自覺自主的存在思潮,正好趕上時機為之推波助瀾,臺灣當然不可能置身事外。因此我在高中階段得以邂逅存在主義,多少有些生逢其時、水到渠成,但沒想到它還真的影響了我的大半生。我再三強調存在主義是一套人生信念或信仰,它在西方分為有神無神兩種,前者跟基督宗教掛勾自不待言,後者則自視為「人文主義者」。我雖然從小到大不時跟基督徒結緣,卻僅止於隨緣流轉,始終未受天啟感召而靈動,但我不認為自己心目中「無神」。「無神」是對上主的否定,我並無意否定祂,充其量「不可知」而已,一如佛說「不可說、不可思、不可議」。

         「存在主義」之說將屆百秩,至於特指人的「存在」之思想,則還要再回溯七十年,到丹麥哲學家齊克果身上。這位短命的虔誠基督徒,一生苦心焦思自己降臨人間的「存在」處境,留下深刻的思想著作,開啟其後的存在思潮。此中還有一位承先啟後的無神思想家尼采,他一度對叔本華深為折服,日後超越之而走出自己的路。至於「存在主義」哲思則為無神的沙特所彰顯,但被他點名的哲人卻不以為然。沙特楬櫫出「存在先於本質」的命題為此定位,他曾舉一把剪刀為反例;裁剪的本質功能先於剪刀實體,相反地,有自覺的人類個體卻肯定是例外。沙特受到同為法國哲學家笛卡兒所啟發,後者拈出「我思故我在」而廣為人知。人作為思維主體足以決定自己的命運,無需假上主之手來安頓。這種觀點加上卡繆筆下薛西弗斯荒謬的處境,啟蒙了我年少輕狂的心智。


2019年2月1日 星期五

學思憶往 01:牯嶺街少年




         我曾經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牯嶺街少年」,從初中到考上大學,皆不時流連於其中的舊書攤,直到眾攤被拆遷他移,才結束了我的青春夢。這條臺北市南區不顯眼的幽靜小街,加上所就讀的成功高中,以及臺灣省立圖書館,不斷滋補豐足我的心靈養分,從而決定此生行走的道路。如今行至暮年,回首來時路,只覺自己始終好讀書不求甚解,以至生涯博雜而不專精;即使當上大學教授,教的也是通識而非專門更非專業課程。正因為這種雜家性格,自忖教通識既不致誤人子弟,又得以安頓生活,於是老師一當就是三十六載。總結個人教學生涯的宗旨,助人「安身立命、了生脫死」而已,其效果會隨著受教者年歲日長而逐漸發酵。用現在的話說,我所從事的工作,其實就是推廣生命教育。過去二十三年間,我曾據此寫出二十五部書,它們的靈感活水源頭,正是年少漫步築夢的牯嶺老街。

         孔子說「吾十有五而志於學」,想想我也是這個年齡,開始對書本學問產生興趣。之前的小學及初中階段呢?恕我不材,除了接受惡性補習之外,就只會收集郵票、看連環圖,並且飽食終日。這就是我那個時代孩子的教育環境,課本和參考書只用來填鴨,課外常識則靠連環圖。但別小看這一塊,我對歷史故事的認識大多來自於此。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情跟牯嶺街有關,主要發生在初中時期,那便是跟同學偷偷摸摸去買「小本」,夾雜著不堪入目色情圖片的黃色小說也。既然生理衛生女老師不講這一部分,青春期的性教育只好自力救濟了。我至今還記得書販那猥瑣的眼神;看見兩名初中生走近,二話不說用舊雜誌紙包起「小本」交給我們,收錢了事。而兩個少年急忙躲進旁邊巷內,臉熱手抖地打開包裝,一人一冊,先看中間夾頁的黑白圖片,以滿足彩色的綺夢幻想。

         半世紀的過眼雲煙,時代大不同矣。有天興起在「谷歌」鍵入一個搜索字,立刻跳出成堆網站,各種圖片應有盡有,還可以看影片,這就是今天孩子的性教育管道。不過我的心靈渴望更多,尤其上高中後,一度著迷於文藝小說,幾乎讀遍政府遷臺後知名作家像徐訏、王藍、趙滋蕃等人的大部頭作品,但不包括流行的言情小說。後來受同學影響,開始涉獵外國作家,頭一回跟存在主義搭上線。就在我上高中的前十年間,卡繆與沙特先後榮獲諾貝爾文學獎,沙特還拒領,更令人好奇。他們的作品很晦澀,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薛西弗斯的神話》,一個人,或說是小神,被罰推石頭上山,到了山頂石頭自動滾下,他又下山繼續推。這不是我們做學生每天上學下學、作業考試、週而復始、無聊窮極的過程嗎?長大後更發現,整個人生莫不如此。怎麼辦呢?於是我嘗試請教存在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