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去來兮
教生死學二十餘年,不免會被學生詢及死亡態度的問題,我一向都是輕鬆以對。有回學生問我,臨終前最後一句話想說什麼?我直覺地答以:「我先走了,你們隨後來啊!」然後哈哈大笑。那天晚上下課,我獨自穿過一個陰森的人行地下道,突然想起自己先前說的話,竟然開始懷疑會不會笑得出來。我常跟學生講,我不怕死,但是怕痛。死亡不可怕,不死才可怕;我無法想像人生一直活下去要做些什麼。不過現今至少有四分之一的人,到頭來會死於痛苦的絕症;聽到各式各樣有關受盡折磨病死的傳言,我不禁感到驚恐。誰也無法預料自己死前會是何等景象,但終究必須嚥下最後一口氣。我只希望在嚥氣之前,還有氣力說出上面那句話,並且放聲大笑。
其實細細咀嚼那句話,又勾起我的一些疑惑。「我先走了」,走去那裏?信教的人有「死後世界」可以投奔,有「死後生命」為之嚮往;不興或不信此道的人,只好獨自承擔「不知所終」的孤寂和失落感。現世主義者著眼於當下,不去碰生前死後之種種,難免會產生一些焦慮。但是放大去看,科學告訴我們宇宙無限大,相形之下人類益發顯得渺小。過去我也經常對宇宙之外有些什麼感到困惑,如今則覺得有此遐想不一定要找到答案。如果我們把追求真相的心態,轉換為追求美感的體驗,也許會為之釋然。人類登陸月球後,沒有發現嫦娥和玉兔,卻更加鞏固了嫦娥奔月的神話地位。人死後明明無處可去,但是把它想像成登上天堂、步入極樂、回返道山,也不失美事一件。
用審美的眼光看待事物,可以矇矓一些,不必太當真。於是我開始相信自己一旦「先走了」,便得以擺脫「心為形役」的苦痛,迎向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美麗境界。陶淵明不願為五斗米折腰,乃有「歸去來兮」的決定。人生終究得有個去處,無處可去或不想漂泊則乾脆回家。我們大可把死亡想像成回家,回到還不曾受孕以前那種空靈的境地。年輕時我對性愛之事感到好奇,發心一探究竟,甚至還開過一門「愛情學」的課,卻終究不曾轟轟烈烈。後來開始對生死之事強烈嚮往,一頭栽進生死學的世界,浮沉二十載,著述十餘冊,近來卻漸感辭窮與不耐。看來生死不能一味空想,生活仍然必須實實在在地過。長期以來的求知生涯,不知是否能夠用美感去加以修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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