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死如歸
過去每當我看見「視死如歸」這四個字時,總會把它簡單地解釋成「不怕死」而已。行將入老之際,開始覺得死亡已在不遠處向我招手,猛然間對這四個字有了新的體認。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我常把「視死如歸」跟「賓至如歸」聯想在一道,彷彿步向死亡便像回家一樣。若真問我怕不怕死,答案應該是不怕;但我相信自己怕痛,我極不願意忍受無謂的痛苦與折磨。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安寧緩和醫療、醫助自殺、安樂死等措施,也許都是我的選擇。我選擇念哲學是為了安頓自己的顛倒夢想,從來沒想到要靠它謀生糊口;之所以走上這條路,大概是別的路都走不通的緣故。我踏進哲學至今四十四個年頭,始終感到自己徹頭徹尾是個邊緣人,同時不斷在進行邊緣性的思考,這大概是我的邊緣性格所致罷!
也不確定是什麼機緣,我從哲學邊緣滑向生死學。如今生死學當道,我卻始終認為它像宗教一樣,「不可說、不可思、不可議」,勉強去說它,只會掉落於名相之爭中。仔細想想,「生死」如何「學」?要想成為這方面的學者專家,莫非得死而後已?雖然近年我還是開授一些以「生死」為名的課程,但我主要在向學生表達自己的人生哲學。我並不希望年輕人有樣學樣,卻想讓他們找到自己的人生觀。至於我自己的人生哲學,可說是私淑林語堂《生活的藝術》一書的結果。記得頭一回讀這部書,是在考大學前夕。當時我夾在十萬考生中,心情七上八下;信手拈來的雜書,卻意外帶來醍醐灌頂的清涼效果,至今仍覺受益匪淺。四十多年後,我在反思自己的人生哲學時,仍免不了受惠於林語堂的儒道融通思想。
古典儒家和道家都是標準的現世主義者,直到佛教和基督宗教傳入後,「死後生命」才變得有意義。有人曾問我這方面的問題,我的一貫答案是:「如果有來世,那便不是我;如果那是我,就不算來世。」死去便一了百了,親切得像回家一般,有什麼好怕的?死亡當頭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把許多事情看破、看透、看開。其實這並不需要等到臨終前才有所醒悟,人原本即無時無刻不在步向死亡,只是時間早晚而已。八十歲同十八歲在宇宙時空座標上根本沒有差別,而人死後不管入土入塔,等將來地球變成一團大火球,全部清潔溜溜。我說這話不是悲觀消極,而是「退一步海闊天空」。老實說,自從我產生了「視死如歸」的感受後,生命與生活反而出現嶄新的意義與價值。活著仍舊不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