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16日 星期一

自卑與超越

自卑與超越

近半世紀前我念高中時,有一夥三人死黨,喜歡逛書店、讀雜書。臺北市的牯嶺街是我們的最愛,早年那是一條滿布舊書攤的藝文街道,名導演楊德昌還曾以它做題材,拍了一部得獎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現在回想起來,我們這群三人組,真是不折不扣的「牯嶺街少年」,下課後便在那兒流連忘返。當時臺灣正流行存在主義思潮;年輕人浸淫虛無、咀嚼苦悶、追求晦澀、嚮往存在,在「存在先於本質」的口號話頭下,視一切莫不充滿荒謬。那年頭我們崇拜沙特、卡繆、貝克特,言必稱齊克果、叔本華、尼采,同時囫圇吞棗嚥下一堆道家、禪宗、心理分析的零碎概念,用來印證自身存在的無意義。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種擺盪的心情,真的會引領我們走向無意義的生活。

    我們三個愛讀雜書的好友,對學業書本的態度卻南轅北轍。我認為讀教科書無益於人生,所以得混且混,功課一塌糊塗;畢業時是全班倒數第二名,雖然沒留級,卻註定考不上大學,只能流落到補習班準備重考。另一位較年長的同學比我用功,卻考運不濟,被拒於大學之門外;因為年歲稍長,役期已屆,來不及重考,便去當兵了。偏偏三個人之中有人考上臺大,予另外兩人沉重的一擊。我算是比較散漫的,考不上就準備重考,沒什麼大不了。當兵的同學卻不作此想,總覺得自己很丟人。他是長子,爸爸為醫學院教授,當兵時留著小平頭,休假回來不好意思見人;只跟我這補習班高四生約在新公園見面,然後沒頭沒尾地發一陣牢騷,頭上始終帶著一頂便帽。

平心而論,我的同學兵當得十分涼快,在部隊門口站衛兵,一天值勤六小時,其他啥事都不用管。壞就壞在他在軍中空閒時間太多,多到沒事兒盡胡思亂想。有一回他休假來找我,兩人在公園各灌下一瓶烏梅酒,這老兄竟趴在我肩頭上痛哭流涕,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十天後他就在部隊附近撞火車自殺了,更嚇得我好幾天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事後我和讀臺大的同學到他家去上香,看見熟悉的公車月票上大頭照高掛靈堂,場景荒謬得令我忍不住想發笑。出門前他父親拿著一些老友的遺物給我,其中有一冊他從我書架上取走的書──心理學家阿德勒寫的《自卑與超越》。我翻開一看,講自卑那幾章被他劃得密密麻麻的,旁邊還作了許多註腳眉批;而論超越的部分卻乾乾淨淨,隻字未讀。我突然領悟到同學離開我們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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