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至六十有八,入老三載,反身而誠,回顧一路行來的時代與社會角色,可以坦然自我定位為一個「中國傳統文人」。過去十餘年間,我不斷朝中華文化認同回歸,甚至因緣際會當上國學院院長,但是我心知肚明不是那塊料。因為我是搞西學出身,中學膚淺得很,幾乎沒有任何底子,不過還是自許「雖不能至,心嚮往之」。我嚮往古代文人的「審美生活方式」,從五十四歲開始,在生活出現兩大變故的情況下,逐漸走向尚友古人的道路,從而做出重大「生命情調的抉擇」,由哲學走向文學。那年先是奉派接任高階主管,為高教評鑑打拼了一年半載;再則遭逢繼父辭世,由是接手贍養老母。然而就在動盪不安之際,我意外讀到由社會學者羅中峰寫的《中國傳統文人審美生活方式之研究》;就像當年邂逅林語堂《生活的藝術》一般,予我極大醍醐灌頂的清涼效果。
我雖然從頭到尾讀哲學,進的卻是文學院,拿到的三個學位分別為文學士、文學碩士、文學博士;換句話說,我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但是根據我的理解,此處所指「文學」,恐怕跟人們想像的大異其趣。大家心目中的文學應屬文藝或藝文,而此處所指其實是更大範圍的「人文化成」,包括受到傳統文化薰習的審美生活方式。它們通常是由古代文人行止及其作品所彰顯,代表著一套獨特的人生美學,如今我將之視為「大智教化」的核心價值。經歷過去三十多年的知識旅行和生命探問,若將自己的哲思心得,總結成波普式的「主義」表述,可稱之為「後科學人文自然主義」。它蘊涵著「儒道融通」的人生哲理,不斷被一群相仿類型的古典文人,在其作品中揮灑流露。此般作品在我看來有三位文人最具代表性,他們是陶淵明、白居易和蘇東坡,居後者皆對前人景仰有加。
我自忖近十餘年讀的文學書比哲學書多得多,但是所受的哲學訓練畢竟根深柢固,唯一有所轉化的作為,是我越發喜歡寫哲理小品,而非學術論文。然而我的哲思靈性無時不在作祟,因此小品寫起來仍不脫文以載道,總覺得剪不斷理還亂。後來讀到大陸學者喻大翔寫的《現代中文散文十五講》,將我這種書寫稱之為「學者散文」、「學者隨筆」、「學者雜文」,總之還是屬於文學創作,心裏遂覺得踏實些。我曾經因為有人批評我的文以載道太矯情而感到受挫,後來轉念一想,人各有志,話不投機半句多,道不同大可不必為謀;只要能夠我手寫我心,盡量放手順心去寫,不亦快哉!回想早年受到存在主義文學作品影響,發心要念哲學;半個世紀過去了,苦悶少年已成閒適老年,我到底有沒有長進,其實已不重要。如今重要的是什麼?留得青山在,行大智教化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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