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8日 星期五

唯實主義:常識實在論




【生死義理0948

波普為生長於維也納的猶太裔英國哲學家,活至九十有二高齡,跨度幾乎貫穿整個二十世紀。他雖以科學哲學為強項,但更是重要的政治與社會哲學家,並因學術成就而冊封為爵士。波普跟維也納學圈的成員類似,早年受數學及物理學訓練,亦曾為學圈外圍人士。學圈的哲學立場是「邏輯實證論」,希望以經驗「證實」我們所感知的事物;但波普卻認為這在邏輯上站不住腳,反之「證偽」則有可能。這是就嚴謹的學術要求而言,一般情況下人們大多確認自己的感知無誤,根據的乃是「常識」,亦即「通常見識」。大家所見識到的事物絕非虛幻,而屬實實在在;倘非如此,則人際溝通必出現困難,人群社會亦難以組成。我自忖資質魯鈍,缺乏哲學人應有的抽象知識思辨能力,卻相信通過豐富的常識之見,同樣可以逐漸達致智慧。

波普自稱其思想為「常識實在論」,實在論即唯實主義,相對於觀念論或唯心主義;前者認為世界實際存在,後者則視之為觀念幻象。此一相對性最早來自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師徒二人,師父認為感知所見乃虛幻,思辨所及方真實;徒弟則表示「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大膽修正老師的意見,卻未予全盤否定,僅擴充為經驗與理性所指皆真實。這種實在論原本具有形上本體的預設,因為亞里斯多德還相信萬物存在的背後有個「第一因」,相當於「形而上者謂之道」。古希臘時期的這種預設純屬哲學推理,至中世紀結合基督宗教信仰,第一因就變成天主上帝了。波普不信神,僅視形上學為科學的前身,一如宇宙論或自然哲學。他的關注焦點遂從本體論轉向認識論,對中世以後近代哲學中的笛卡兒身心二元觀予以加碼,而形成其獨創的「三元世界」理論。

波普的三元認識論容後再談,倒是他的常識實在論看似為無過與不及的中庸之道。盡量汲取並憑藉常識,實實在在地活著,不就是日常生活的寫照嗎?我活到老之將至的今天,並不覺得這種平常心有何不妥。放眼望去,絕大多數人都未曾念過哲學,還不是日日是好日,我又何需庸人自擾?反身而誠,人既然是唯一能夠設想死亡的動物,便可由此認識到終其一生的生存、生涯、生趣之種種。就我而言,在安定中求進步,平實、平淡、平凡過一生並無不妥,亦堪稱足夠。雖然剛開始向學時年少氣盛,心浮氣躁,極力想揭示存在主義之大旗以反抗世俗、彰顯自我;但是十年已過必須靜下心來寫論文,反倒是波普的常識實在論帶給我相當的安定力量。我就這麼又花了十年時間在他的常識之見中,終於摸索出一條安身立命的途徑。

2018年9月26日 星期三

唯實主義:科學的哲學




【生死義理0848

碩一時武神父教我們「科學哲學」,選用《科學的哲學之興起》為參考教材,以天主教實在論的立場,對其實證經驗觀點多所批判。而我頭一回接觸到「科學的哲學」之說,則是在閱讀上述劉述先《新時代哲學的信念與方法》內。他開宗明義便提出「科學的哲學」與「科學底哲學」二概念,並明確加以區分。簡單地說,「科學底哲學」即「科學哲學」,係以一般哲學觀點去後設地研究「科學知識」此一課題,可視為知識學的延伸;「科學的哲學」則屬特殊的唯科學觀點之哲學,或謂「科學主義」。《科學的哲學之興起》作者萊興巴哈原為德國物理學家,兼治哲學,屬於一九二、三○年代「維也納學圈」的一員。該學圈標舉邏輯實證主義思想旗幟,成員大多具有科學背景,講究實事求是、無徵不信,大肆批判十八、九世紀以降的形上學唯心傳統。

對一個因為嚮往存在主義人生義理而選擇走上愛智之途的我而言,展開日後三、四十載研究與教學生涯的起點,竟是看似南轅北轍、大異其趣的科學哲學,雖然多少顯示我的知行落差,但也體現出心智多元探索的可能。果然在年屆不惑之際,順著對於生命倫理學、生死學、生命教育一系結合科學與人生的科際探究,二者開始走向融會貫通。尤有甚者,如果四十起是我的「文理並重」時期,則半百時回首向中土思想補課,則屬「東西兼治」之始。順此發展,花甲耳順之後遂有「物我齊觀、天人合一」之領悟,從而形成「大智教化」論述的知行工夫,最終拈出「向死而生、由死觀生、輕死重生」的核心價值。而這一切無不是從我大二選讀生物輔系開始的,當時想到一方面通過存在思考以體認人生意義與價值,另一方面則動手作科學實驗以發現生命的實相與奧秘。

念生物輔系需要數學及基本科學為基礎,我因此將微積分、普通物理學、普通化學、有機化學等一一修過。原本還想進一步選修生物化學,卻因為作有機化學實驗昏天黑地遂望而卻步,從此確認自己眼高手低,沉不住氣,絕非科學家的料。然有此薰習體驗後,我不但堅持修完三年輔系課程,載註於畢業證書上,且終身對科學保持一定的關注興趣,當然也不忘加以批判。「科學的哲學」不免唯物,無形中窄化了哲學視野,卻是出發鑽研科學哲學不錯的進路。雖然當年寫論文時間緊迫,只能對波普後期思想囫圇吞棗一番,最終甚至淪為以譯代著的窘況,但是他的唯實思想的確比前人的唯物觀點開闊也深刻許多,予我心智極大豐收。加上長壽的波普為二十世紀少有之通人,後來透過寫博士論文來研究他的全部思想,多少滿足了我在學術上的雜家性格。

2018年9月24日 星期一

唯實主義:偶然與必然




【生死義理0748

吾十有五涉足義理,弱冠之年進入哲學系,悠哉游哉過起大學生活,又靠著僅有的一點慧根考取碩士班,待至快上二年級要準備寫論文,才驚覺心底完全無著落。先前感興趣的存在主義之於我,只屬於獨善生活方式的指引和註腳,一旦真的要拿它引經據典寫論文,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幸好在一位治學嚴謹的神父教授武長德指引下,讓我得以在接下去的二十年間,順利以研究科學哲學安身立命。武神父早年攻讀物理學,來輔大講授「宇宙論」及「科學哲學」,是我在知識探索方面的啟蒙老師。但我於決定走向知性研究之前,還通過隨興閱讀,發現幾位私淑對象:劉述先《新時代哲學的信念與方法》、范光棣《韋根什坦底哲學概念》、莫諾《偶然與必然》、萊興巴哈《科學的哲學之興起》;它們引領我實事求是、無徵不信,走往實證經驗傾向的唯實主義路徑上。

唯實是唯物與唯心之外的第三路徑,為我所研究的波普所堅持。波普是西方科學哲學大家,思路清晰,文字簡潔,頗能滿足我心智上以簡馭繁、避重就輕的胃口與潔癖,遂先後取其思想撰寫碩、博士論文。不過在真正涉足波普之前,我的思路主要受到上列四者影響;尤其是莫諾結合分子生物學與存在主義的《偶然與必然》,曾被《新聞週刊》列為二十世紀百部巨作之一。莫諾榮獲諾貝爾醫學獎,受存在主義思想薰陶,通過對生命大分子性質的解讀,發展出一套唯物的自然哲學與人生義理,甚為波普所肯定。閱讀此書時,我在生物輔系已修了不少學分,深感將哲學跟生命科學予以整合,正是探索人生義理的嶄新途徑。一九七○年代生物學哲學剛剛興起,連波普都不能免俗,也和諾貝爾獎神經科學家愛克力斯合寫了一部《自我及其頭腦》,我即以研究此書撰寫碩士論文。

偶然與必然》幾乎可說是無神存在主義的科學證明,莫諾以極其唯物的觀點指出,生命大分子結構從無機到有機再到生命的演化,在地球上發生全屬偶然,絕無造物主之手介入;然而當有智力的人被演化出來,人類文明與社會文化的出現就成為必然,人們必須對其負責。這與沙特所言,人是被拋於世上,擁有澈底自由,也就必須對自身命運完全掌握,以及老子所謂「天地不仁」的說法,三者何其類似!一旦不具有超越的力量牽引我們,就沒有理由在困境中「怨天」了;一切盡其在我,此即真正頂天立地、獨當一面的個人「存在」。我雖然不全解其中意,卻在直覺上被其孤高壯烈鼓舞激勵,成為威廉詹姆士所指不信宗教「硬心腸的人」,而對那些靠著宗教慰藉「軟心腸的人」不以為然。但我當時還是自認擁有堅實信仰,那便是存在主義與唯物主義。

2018年9月21日 星期五

存在主義:意志與表象




【生死義理0648

齊克果是因信稱義、立身證道的新教基督徒,反對當時體制森嚴、以威權宰制信眾的天主教會。猶記一九六○年代在臺灣,頭一個系統翻譯與研究齊克果的孟祥森,作為天主教輔仁大學第一屆哲學所碩士研究生,竟因為寫作有關齊克果論文而觸怒教會,晚了三年才勉強畢業拿到學位。其實最有名跟體制威權對立的哲學家就是叔本華,他初任大學教職,故意選擇跟大學閥黑格爾在同一時段開課,結果乏人問津而悻然辭職,從此靠家族遺產以寫作終老。學院門牆頗似兩面刃,一面培養人才,另一面則埋沒人才。日本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江崎玲於奈曾表示,大學裏有太多教授大師坐鎮,年輕學子遂「難以自立」;而他則是畢業後立即投效企業界,而得以獨當一面勤作研發,三十出頭就完成個人創舉。當然這些特立獨行的情況,在現今很難碰到,但其中卓爾不群的精神卻歷久彌新。

高中時代接觸的存在主義其實只是文學作品而已,因此僅圍繞著沙特、卡繆、齊克果幾個人;而我對尼采的超人並不熱衷,唯有對他讀到叔本華著作如獲至寶狂啃至廢寢忘食的經歷印象深刻。當時除存在主義、道家、禪宗外,精神分析也不時吸引住我;其中佛洛伊德的「原欲」觀點,正來自叔本華的意志主義。佛洛伊德曾為文盛贊尼采,卻否認受叔本華影響,反而令我益發肯定其中的關聯性。高中時初識叔本華,是從同學處借得美國史學家威爾杜蘭所寫《西洋哲學史話》,他評價叔本華為「史上最偉大的二流哲學家」,立即引發我的好奇心。人們多視其為「悲觀哲學家」,並因他跟尼采都歧視女性而頗有微言,我卻對他討論自殺的文章甚表欣賞。悲觀憤世卻反對自殺,是擇善固執的存在抉擇,叔本華可視為齊克果之外另一位存在主義的先驅。

叔本華的悲觀思想來自印度原始佛教對「諸行皆苦」的認識,但身處西方,他僅把東方宗教的身心修行工夫,轉化為對人生義理的思想深掘撰述,盡其一生不斷耕耘,終於晚年博得盛名而含笑九泉。西方哲學家、思想家知行不一者比比皆在,叔本華尤其是為自己的偏見找理由之佼佼者,而這正是其人生義理的實踐。他一反過去兩千多年重視理性思辨的特質,獨樹一幟地標榜情感意志的重要性。尤其他受到牛頓力學的啟發,認為任何事物及其活動,皆可由意志力呈現為表象來解釋。其中最強烈者,莫過於生物有機體傳宗接代的生殖意志。它不止指生育而已,還包括生命個體終其一生的種種作為,佛教視之為人生「八苦」。佛洛伊德繼承此說,將之用科學理論包裝,發展出一整套精神分析的醫療技術,對二十世紀的文明演進影響深遠。

2018年9月19日 星期三

存在主義:致死之病




【生死義理0548

我從上高中起到念研究所準備寫碩士論文止,總共十年光陰,不斷關注與反思的課題,都在人生義理方面;然而一旦要作研究寫論文,卻朝向完全相反的途徑走去,鑽研當時乏人問津的科學哲學。這種知行不合一的作法,多少反映出我的眼高手低和心智潔癖。我欣賞嚮往人生義理的深刻動人,卻認為其乃不可說、不可思、不可議的生命實踐,有點宗教信仰的味道,信不信由人,搬弄些大道理反而益形疏遠。後來讀到我所研究的波普書中一句話,頓感大快人心:「研究神學乃是信仰不堅定的表現。」無獨有偶、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當代臺灣藝術家蔣勳所言:「美學謀殺了美。」神學與美學都指向高度情意性的體驗活動,如信仰和審美等,卻採用理性認知的進路,難免會產生不相應的困境,在我看來不啻緣木求魚的顛倒夢想。

我無意對神學家、佛學家、美學家,以及在哲學界佔大多數的思辨哲學家表示不敬,但四、五十年來始終敬而遠之。畢竟道不同不相為謀,多言無益。不過事到如今,我還是忍不住要有所表白:對上述這些學者專家的努力,在認知方面我一貫存而不論,但後設地肯定其能夠跟所有宗教信仰擺在一道,平起平坐,體現為動人的美感體驗,以及開放的倫理實踐。這就是我對哲學所執持的基本態度:事實認知與價值判斷各有其作用和意義,不宜混為一談。但在我近半世紀的愛智生涯中,前十年完全處於渾沌摸索期;真正認真去「作哲學」,只有修碩、博士學位這十年間;就業任教後,便逐漸從認知轉往情意,由事實走向價值,越發視自己的哲學探索為文藝創作。也因此我喜用「義理」一辭,以示對體制內的哲學與哲學界,保持若即若離的姿態。

我是哲學界也是學術圈的邊緣人,除了為升等教授向國科會申請過三次研究補助並獲獎外,幾乎從未進入主流學界,一心要走自己的路。在哲學史中我發現有兩個人可作為表率,那便是齊克果和叔本華。齊克果努力想成為真正的基督徒,苦心焦思下一度絕望,並宣稱此乃「致死之病」。但他卻於反身而誠中看見智慧的光芒,終於發現個人「存在」之特徵:「個體」是在「時間」之流中不斷「變化」而走向「死亡」。正是這種愛智慧見,令海德格體悟「在世存有」、「向死而生」的奧義。齊克果與其說是哲學家,不如視為義理作家;他只活了四十二歲,卻是思想史上的巨人。人生在精不在多,重要的是他能夠在主流門牆之外立言以不朽。另一位有類似遭遇的代表人物就是叔本華,他靠著充足的遺產過活,無憂無慮閉門著書立說,到老終於名聞遐邇。

2018年9月17日 星期一

存在主義:在世存有



【生死義理0448

不知何故,我這一生總覺得是在夾縫中求生存,難有海闊天空的平和自在心情。或許正是個性上的濃得化不開,因此更嚮往清風明月式的空靈意境。回憶顛倒夢想的高中生活,有時跟一些同樣苦悶的伙伴相濡以沫,但大多數時間還是在書本的字裏行間尋求慰藉。必須承認自己好讀書卻不求甚解,雖然對於存在主義的話頭若有所感,其實壓根兒不解其中意。直到上大學後修了兩年西洋哲學史,再加上形上學、知識學、倫理學、美學等基本哲學課,才算勉強沾上點邊。然而卻驚覺自己對思辨性學問眼高手低,反倒是經驗性知識較能把握,於是便選擇生物系當輔系,看看能否有助於哲學的學習。輔系制度為新設,讓我這個文科生又有機會親近理科。我一共修了三年輔系課,程度約當理科大二生,卻已足夠讓我日後走上自然科學哲學研究之途。

自然科學的根源乃是自然哲學,前者於十七、八世紀「科學革命」之際由後者脫穎而出。自然哲學相當於古典形上學之中的宇宙論,另一部分則為本體論;科學革命後宇宙論融入自然科學,形上學就只談本體論,又稱為存有學。「存有」指「形而上者謂之道」的抽象那部分,至於「形而下者謂之器」理當為可感知的現象部分;偏偏上世紀初出現一門專講形而上的「現象學」,令我始終莫名所以。而存在主義的理論建構依據竟然就是現象學,我力有所不逮,只好敬而遠之並轉向科學哲學了。年輕時跟現象學擦肩而過,就無視於「現象學之父」胡賽爾與其學生海德格的貢獻。直到後來去建構我心目中的「華人生死學」,不斷聽到學界提及海德格對於「在世存有」、「向死存有」的創見,正是生死學「向死而生」核心價值的基礎,深覺有必要一探究竟。

海德格和沙特一樣跟天主教淵源深厚,卻也同時被歸為「無神的存在主義者」;無神論認為一旦撇開宗教所許諾的永生觀,個體存在就必須局限於現世,而以死亡為人生終結。此乃現世主義之奧義,在中土無需通過宗教性的對照,儒道二家早在先秦時期就已予以確認了,這便是我所推崇的人生大智慧。不過當代存在主義仍有其愛智慧見,即發現「在世存有」所體現的「日常生活」正是我們唯一所有,此外無他,必須珍惜善用之。至於其方式絕非戡天御物、人為造作,而是回歸自然本真,走向審美靜觀的詩意棲居。海德格這番見解簡直與道家思想不謀而合,而他也的確曾經跟我念輔大時的教授兼訓導長蕭師毅,一道合作嘗試將《老子》翻譯成德文。古今中外智者哲人所見相仿,適可互通有無。存在主義與道家思想的融會貫通,為我所倡議的「大智教化」提供了豐富的靈性源泉。

2018年9月14日 星期五

存在主義:西齊弗神話




【生死義理0348

青少年時涉獵西方思潮主要是通過「新潮文庫」之類知性書籍,其實最初我對存在主義義理連一知半解都談不上,只能說頗為所動,心有戚戚焉。尤其像沙特和卡繆,畢生出版許多小說及戲劇作品傳播其思想,二人且都榮獲諾貝爾獎。印象較深的是小說人物的疏離與冷漠,相當程度反映出我在高中時代的憤世嫉俗心境。及至讀到卡繆的《西齊弗神話》,深為其推石頭上山的徒勞所感觸,只覺每天背書包上學正是如此虛空,還不如去外面闖蕩廝混來得充實。高一經常睡過頭遲到,弄得操行不及格,只好自動退學留一級重考。1971年上高三時,臺灣正面臨風雨飄搖的逆境,保衛釣魚臺、退出聯合國、對日本斷交等事件接踵而來。而我念的成功高中位於臺北市中心,不時看見群眾及學生上街遊行,竟令我革命之情高漲,憤憤不平,躍躍欲試。

當年大陸仍在鬧文革,天下大亂,我天真地想望也許可以趁機反攻大陸,就不必埋首讀書考大學。結果事與願違,次年大學未上,只好去補習班混跡以反攻聯考了。二度重考不免成為美國小說家拜婁筆下的「擺盪者」,終日渾渾噩噩,魂不守舍。不久一服役中同學竟臥軌尋短,事後發現可能是我借給他的一本《自卑與超越》,令其以偏概全而懷憂喪志走上絕路。看來通過閱讀為個人存在找理由,還是有可能走火入魔。這讓我憂心忡忡,惶惶不可終日。但是出困之路又不知何在,慣性使然還是不由自已地往舊書攤故紙堆中找尋慰藉。沒想到意外真的發生了,一冊二十五年前上海出版的泛黃破書浮現在眼前,說它從此改變了我的大半生亦不為過,那就是林語堂中年時期以道家思想為中心,向西方人介紹中華文化的名作《生活的藝術》,它巧妙地稀釋了我對存在主義的執著。

存在主義雖頗具深度,久之卻予我濃得化不開之感;尤其是糾結於有神無神的爭議,在東方人看來既不甚切身亦無關宏旨。華人「生命情調的抉擇」是安身立命、內聖外王、兼濟獨善之類問題,多屬儒道二家相對或相融中、群體與個體間,關係分際的拿捏。相較於儒家對群性的肯定強調,道家更傾向於對個體的彰顯體現。就個體性或主體性的凸顯而言,道家與存在主義多有相通之處,那時正好有一位臺大講師陳鼓應對此不時為文,帶來極大啟發。如今年逾八十的陳教授已成兩岸知名道家學者,而他當年對尼采及存在主義思想的積極引介,正好為我們這一代的苦悶心靈灌注一股清泉。另外「新潮文庫」也出版一些鈴木大拙的禪學論著,更為我所關注的課題引入活水源頭。總之,我正是通過對「存在主義─道家─禪宗」三位一體的人生義理之嚮往,而下定決心念哲學的。

2018年9月12日 星期三

存在主義:存在先於本質




【生死義理0248

我出生於1953年,十五歲產生靈明自覺而有志於學,正好碰上狂飆的1968年。當時越戰方興,西歐及美國在鬧學潮,東歐有「布拉格之春」,大陸則深陷「文化大革命」,臺灣呢?那年剛考上高中的我,彷彿步入苦悶虛空的歲月,急切地想在臺北市牯嶺街舊書攤的故紙堆中,發掘出生命的奧義。結果竟然從正方興未艾、蔚為流行的存在主義思潮隻字片語之間,照見了自己的青澀。「存在先於本質」,多麼有力的話語!後來又聽說「我思故我在」,簡直太神奇且具有激勵性啊!其實一名高中生那裏懂得其中的深義,只不過拿幾句話頭來作為自己的精神武裝,似乎一下子就添加上幾許思想深度。不過此一衝擊非同小可、歷久彌新,至今猶影響及我的言行舉止,而以「思者醒客、智者逸人」自居。沒想到十五歲意外產生的自我啟蒙,竟然牽引著我迤邐走向未來五十年。

存在先於本質」為沙特所言,他曾以一把剪刀當作反例來說明,謂人有需要裁剪紙張或衣物,乃見剪刀之設計;換言之,需求決定了設計創造的性質。裁剪功能作為剪刀概念的本質,而後始有一把把實際存在的剪刀之生產。順著此種思維,西方人認為上帝設計創造萬物,包括人類在內;身為受造物的每一個人,都應當虔信上主,服從教義行事,此即「本質先於存在」之蘊義。但是西方世界自文藝復興以後,另有一種無神的人文主義思想流傳,不時與基督宗教信仰對抗,上世紀三○年代至本世紀初,更先後提出三份〈人文主義者宣言〉以正立場。沙特出身天主教家庭,跟以基督教行道的史懷哲醫生是表親,卻自幼對充滿宗教氛圍的家庭產生反感。他成為學者後,撰文〈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強烈表明其無神論立場,具體反映出「存在先於本質」命題的背景。

我自認是個頗具信仰感的人,卻始終缺乏堅定的宗教性。小時候常去教堂吃餅乾喝牛奶,讀經唱詩樂此不疲,高中甚至主動參加校園團契,但終究未領洗成為基督徒。大學及研究所念天主教學校哲學系,跟許多神父結緣,聽了不少神學道理,亦僅寫進論文而已。學成任教有三年棲身佛教大學,一時感到因緣俱足而皈依受戒,日後離去竟連海青縵衣亦一併割捨。到頭來終於悟出宗教與信仰是兩回事,宗教為團體活動,信仰屬個人抉擇;我欣賞各路各家的信仰信念,卻對宗教團體敬而遠之。這多少跟我的孤僻不合群個性有關,也因此我最認同叔本華,但最早接觸到的則是沙特。我對上述沙特命題認識有限,粗淺理解為「命運當操之在我,不應假手他人」,年長後則加上「勿受任何組織團體的宰制」。這些或屬理想性說法,不易躬行實踐,對我卻是「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人生境界。

2018年9月10日 星期一

向死而生:大智本體論




【生死義理0148

人生不脫生老病死,我所建構的「大智教化」應用義理,遂分為「向死而生」、「由死觀生」、「輕死重生」三方面,它們可對應於基本哲學中的形上學、知識學、倫理學暨美學,或是本體論、認識論、價值論。依常識看,生死一線牽,有生便會死,有死即由生;而通過哲學的「愛智慧見」觀照,人乃「向死而生」,此即你我人生之本質。一般多認為生是過程,死為終點;向死而生則以生為起點,死屬過程。這是德國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的創見,人生遂由自覺中體現出「朝向死亡的存在」之真諦。個體人生作為獨一無二、無與倫比的「存在」,係十九世紀丹麥哲學家齊克果的發現,逾百年至二次世界大戰結束,被法國哲學家沙特標幟為「存在主義」。其後影響力逐漸擴散往全球,於一九六○年代達於巔峰,我正是在那個時期受到啟蒙而矢志念哲學的。

人的存在與否不止是普遍的學術問題,更是個別的與自我的生命體認,其非理性及情意成分相對較大。也因此存在主義除了圍繞齊克果、海德格、沙特、卡繆等而觀照,更需要正本清源上溯至強調意志的叔本華來考察,這些人的作品都是我從高中到大學自學方案的教材。但是身為天秤座的我,心智上的潔癖卻為思考指引出另一方途徑,那便是唯物傾向的「科學的哲學」,以及隨後涉足較唯實的「科學哲學」。前者以萊興巴哈和莫諾為代表,後者則歸我私淑的學術導師波普,碩博士論文都以他為鑽研對象。從某種意義的連貫性來看,客觀的唯實主義其實鞏固了主觀的存在主義「向死而生」之核心價值。那便是由科學觀點肯認「人死如燈滅」,從而以現世主義之姿,向所有宗教信仰婉謝其對死後生命的許諾。在我看來,正因為人只有一生一世,才值得盡情地一活。

年幼時我也曾像許多孩子一樣立志成為科學家,高中卻因感染到當時社會上的政治激情,而妄想要去革命平天下,結果功課成績輸得一敗塗地,遂與自然組絕緣而投入社會組的懷抱,最終如願考入哲學系。但是我的科學夢非但未醒且不時迴盪,以致上大學後不安份地選讀生物系為輔系,進而以科學哲學為研究旨趣,先後撰成碩士、博士學位論文,以及任教後的教授升等論著,成為人們心目中的學者專家。我是人文哲學界少數長期關注自然科學發展的學者,唯好讀書卻不求甚解,博雜但不專精,結果從科學哲學走向生命倫理學與生死學,再踏進生命教育,又重回年輕時嚮往的人生義理園地。然時值中年,於心性體認的再度啟蒙下,乃自西方的自然科學、自然主義,轉向中土的自然而然人生態度,安於向死而生之人生本來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