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29日 星期一

學思憶往 33:教國文




    1988年初我取得博士學位,距離蔣經國去世僅有十六天,一個新時代和一段新生活於焉開始。過完年到處謀職,香港能仁書院哲學所請我去,因住房談不妥而作罷;東吳哲學系也口頭允諾,卻遲遲不見下文。四月初春假結束,意外接到銘傳商專通知面談,這是唯一回覆投帖的學校,姑且前往一試;三天後接獲來函禮聘,遂決定了我的事業生涯。開學是在九月初,副教授薪水則從八月發起,足足比四年前在傳媒圈高了一倍,確定投資讀博士是正確選擇。但是正宗哲學博士若不進哲學系,用處的確不大。銘傳讓我在五專教國文、三專上國父思想,課仍排不滿;人事主任見履歷上載有三年雜誌編輯經驗,立刻呈請校長聘我擔任教務處出版組組長,負責校刊、學刊、特刊等出版事宜,校報另由大傳科主其事。我就如此這般成為專任教師兼行政人員,在職場浮沉二十五年半後退休。

    進銘傳那年我三十有五,教一群芳華十五的女娃娃國文課;其實也不算真正國文,此乃中文老師專利,我教的是等同於高中「中國文化基本教材」裏的《孟子》。我不知道學校為何不講《論語》,然而無論是國文還是論孟,絕對比不上這些念企管、國貿、會統、保險、電算、商文、商設、觀光、大傳的小女生所學專門科目來得要緊。因為當我在臺上大談不要見利忘義,學生則在會計習題中錙銖必較。「孟子」課教的當然是文言文,但亞聖的教訓並不難發揮,坊間也有白話譯本足資參考,教起來並不吃力,何況還不必像國文老師一樣得批改作文。到如今三十一年過去了,眼見文言文似乎已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卻令孟老夫子頗不以為然地還在「好為人師」,只能以「使命感」自我調侃一番。為人師表的使命之於我究竟為何?「大智教化」以助人「安身立命、了生脫死」是也。

    中國古代思想以「經、史、子、集」為依歸,經學包含四書五經,乃係為學與做人如何內聖外王的指導綱領;剩下三部分屬史學、哲學及文學,理想上或許能夠「文史哲不分家」。這種理想在我身上的確實現過,但並非一以貫之,而是夾縫中求生存。我在軍校和銘傳都是以哲學背景教國文,後來更因為排課不足去講現代史,皆屬不得已而為之,完全不是科際整合的結果;但只要有心,仍然足以從事跨學科對話。由於文史哲均係人文課,首先必須找出其中共通的人文關懷為何。這在我看來,正是對傳統文化的認識與接納;不過在我的另類觀點指引下,希望學生能夠擁有更多元的眼光與胸懷以觀照世界。雖然我在正式任教之初,並未能明確意識到此點;但即使讓我教國文或現代史,我還是會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哲學人生觀與世界觀融入其中,令同學們聽到不同的聲音。

2019年4月10日 星期三

學思憶往 32:科際整合




    應用哲學是基本哲學求新求變下的產物,主要出自英語國家,至今僅有三十多年歷史;它的一大特色便是非但不劃地自限,更主動從事跨學科甚至跨領域探究。二十世紀學術研究遵循現代性要求,強調謹守分際;時至二十一世紀流行後現代,撈過界之事早已見怪不怪,應用哲學遂為之受惠。回想我讀博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應用哲學正在萌芽,研究科學哲學既吃力又不討好,稍一不慎便落得裏外不是人。但就在那個仍講究黑白分明的年代,臺灣卻有一個口號常被掛在嘴上,那便是「科際整合」。顧名思義,它讓不同學科彼此盡量統整以發揮綜效,但在隔行如隔山的實際情況下談何容易。事實上此一口號係隨著西方提倡「現代化」而來,目的是打破不同學科的門戶之見,尋求彼此對話合作得契機,共同追求現代化的遠大目標。這正反映出當時努力推動經濟發展的大方向。

    蔣經國執政後逐漸正視與重視臺灣的前途,現代化遂成為國家發展總目標,大陸則在下一個十年才緩慢起步。但往深一層看,「現代化」的理念其實伴隨著「外來化」與「西化」傳入,近年更匯流於「全球化」之中。這對發展中國家其實是一把兩面刄,既能發展跨國經濟,又會斲喪本土文化。因此要搞「科際整合」雖無不可,但必須保持高度自覺,以免一不小心就被強勢文化收編了。其實在現代化的現代性之內,還流行著一套「主體性」論述;後現代雖有意將之解構,但我卻希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藉後現代包容多元差異的特性,而將「主體」維繫貞定下來,不必隨著解構風潮起舞。但這些看法我一直到半百前後方才有所覺悟,在寫博士論文及到處兼課之際,仍然見樹不見林,走一步算一步。但奇妙的是,我似乎始終受到內在生命情調的影響,在變遷中擁抱著不變的堅持。

    我的某些堅持大多跟主流趨勢背道而行,使自己不斷流於邊緣,更甘於另類,「科際整合」就是我的學術生涯中頭一個堅持。我雖然喜歡漫談人生,然而一旦要作研究寫論文,卻決定講清楚說明白,科學哲學正合我意。在一個智育當道、科技掛帥的時代與社會裏,對科學進行哲學批判大可作文章,但這勢必要撈過界,此時過去涉足心理學與生物學的訓練便發揮作用了。我始終自視為一雜家,好讀書不求甚解,作基本研究力有所不逮,跨學科治學或能有所突破,甚至推陳出新。於是我堅持走向別人想都沒想到的學問之道,生物哲學、物理哲學、護理哲學都是我的收穫。這其中多少有一些科際整合的工夫,尤其是我的教授升等論文,幾乎完全以護理文獻為基礎,不能說我不懂得撈過界。但是我真正努力撈過界還是在晚近,從西方關注回返中土文化,走進「靈性即性靈」的意境。


2019年4月9日 星期二

學思憶往 31:宇宙論




    我雖然是哲學科班出身,但拿到博士學位後便到外面去闖蕩;大學一教三十五載,卻鮮有機會講授本行專門課程,印象裏唯一可以列入哲學課的只有「宇宙論」。西方哲學除了工具性的邏輯和綜觀性的哲學史外,核心部分包括形上學、知識學、倫理學及美學,如今它們分屬本體論、認識論與價值論。哲學好講形而上的學問自不待言,本體論乃是其中之最;但古早的形上學其實也針對形而下的世界多所議論,那便是宇宙論。其實西方哲學正是由宇宙論所肇始,「哲學之父」 泰利斯指出萬物皆由「水」所組成,開啟了古希臘擺脫神話後正式的哲學討論。這當然不像今日科學僅作「現象」的觀察描述,而是必須深入「本體」,以進行「本質」的思辨探索;形而下的宇宙遂被當作形而上的本體來研究,明顯與科學取徑大異其趣。時至今日,宇宙論乃有哲學與科學的不同表述。

    宇宙即指天地時空或世界,它可通過感官經驗所把握,但哲學家自始便不滿足於此,而希望運用理性思辨去深掘;以哲學的話說,科學說明世間「有」什麼,哲學卻想知道世間的「有」為什麼是「有」而非「無」。這是兩種完全不同層次的思考,作為「物理學之後」的形上學,永遠想追問物理現象之後、之外、之上,到底有何支撐。科學家竭力劃地自限,因此所見日小;哲學家不斷讓思維馳騁,達於玄之又玄。問題是形上學裏的宇宙論,已在十七世紀以「自然哲學」之名,努力蛻變為自然科學,終於釀成科學革命;新穎說法為技術突破賦予無限潛力,遂讓世人趨之若鶩。到如今科學宇宙論已經分化出各門自然學科,包括觀察宇宙天象的天文學。至於哲學宇宙論,自哲學於十九世紀上半葉步入現代後已明顯式微,似乎只有哲學史仍予關注,但天主教大學始終是例外。

    輔仁大學是正宗天主教大學,以士林哲學為核心價值,現今輔大設有「天主教學術研究院」仍以此為依歸。士林哲學宗奉多瑪斯思想,上承亞里斯多德哲學,亞氏著作正是「形上學」之說的源始。為尊重傳統並正本清源,輔大哲學系自始至終都開設有「宇宙論」一科,講授士林哲學所繼承的哲學宇宙論。此課早年由我的學術導師武長德神父長期任教,輔仁之外只有東吳曾開此課,因其創系主任為輔大博士;我有機會教到此課,正是自東吳始。後來導師年老力衰,遂由我這唯一徒弟接手,直到我遠赴中南部任教為止。沒想到過了近二十年後我已退休,竟因母系在調整課程之際,暫時找我兼授一年,唯名稱已改為「自然哲學」;至於東吳早無此課矣。自然哲學雖有些玄,但絕不過時;若以哲學史搭配科學史以彰顯士林哲學,或能打造出一門有趣的整合型應用課程。


2019年4月8日 星期一

學思憶往 30:人生哲學




    吾十有五而志於學,自我啟蒙而嚮往哲學,至今六十有六,已經「愛好智慧」超過半個世紀,並且因為對科學哲學的研究成果,而成為哲學工作者與教師。但要問我長期以來對哲學裏那一部分最感興趣,我的標準答案始終是「人生哲學」。偏偏這門當年輔大的全校必修課,唯獨哲學系是例外,我們的替代課程為「倫理學」。雖然胡適表示倫理學就是人生哲學,馮友蘭也有類似看法,但我一直主張二者有所不同,卻足以相輔相成。簡單地說,人生哲學重於自我貞定,從而推己及人;倫理學則是先規範人倫,再反求諸己;二者之分,或有道家跟儒家的差異,韓愈不是認為老子講的「道德」,跟儒家大異其趣嗎?時至今日,我承認自己正是因為自了漢性格,而被存在主義、道家、禪宗等非主流的另類思想所吸引,才下定決心學哲學,並且一心一念想安頓自己的身心。

    然而這種想要自我安頓的用心,卻兩度碰上挫折;一是剛入哲學系時,另一則在首度任教人生課之際。姑且不算《論語》、《孟子》等文化教材,一般年輕人很少在上大學以前接觸過哲學。印象裏同班五十人,大約七分之一像我一樣立志學哲學,後來也都當上老師。在這群同道當中,我不知別人心路歷程,但卻曉自己的學習頗費周章,因為我是以先消除既有的成見與偏見,再重頭學起的。這也是為什麼我一上課便深感不適應,原來老師教的跟我想像的完全不同;我想追問人生的存在抉擇,臺上卻講宇宙的地水火風,難怪會坐立不安。這當然是被自以為是所誤,畢竟哲學所關注者不外宇宙與人生,從宇宙入門,始能真正安頓人生,以免天馬行空。當同學按部就班地學習之際,我不是原地踏步便是蹉跎猶豫,結果走了不少冤枉路,只能視為自學方案的試誤過程。

    井蛙之見令我積非成是,花了許多工夫方得覺今是而昨非,回到對於哲學的全方位把握上,循著學士、碩士、博士的訓練更上層樓,從而走向作育英才的道路。讀博期間,我雖然為了維生而到處兼課,但也懷抱著一份傳道授業的理想,想講授自己喜歡的課,「人生哲學」正是首選。無奈該課在輔大屬於神職人員專利,看得見卻吃不著。未料1986年空中大學首屆正式招生,人文課程中正有「人生哲學」一科,需要許多面授教師到全國各地授課。我得知此一消息太晚,只得遠赴臺南任教,滿腔熱情卻在期中考閱卷時被澆了大冷水。原來考卷上有一道是非題:「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標準答案是「錯」,學生幾乎完全答「對」。如此試題即使考一百分,人生也不見得及格,當下讓我深感洩氣,只能悻悻然搭車北返,繼續深化我對「宇宙與人生」的研究。


2019年4月7日 星期日

學思憶往 29:國父思想




    高中上「三民主義」,大學修「國父思想」,對我們這些「四年級生」已成歷史記憶;沒想到當我選擇走向學者之路,竟然還要托這些課的福,方能安度難關。博士班第二年我結婚了,光靠助學金再兼兩堂課,連自己都養不活,何況成家;好在太太是小公務員,感謝她努力撐起一個家。為了增加收入,我主動去詢問,能否給我加課;當時哲概課早已分光,承辦人說還有一班思想課找不到人,但必須「上面」批准。不久我便接下這門課,先是一班,次年兩班,再加上他校的課,拿學位那年我每週兼課八堂,時數等於專任教授。但小小講師的鐘點費,只能暫夠安身,完全談不上立命。思想課非我所長,學生也不愛聽,但必修一整年,多少為我帶來安定感。沒有想到畢業後找到正式教職,居然還要靠它安頓,如今回想起來,不得不向國父他老人家感恩。

    多年以後,我在大學擔任教務主管,看見一紙公文,終於恍然大悟;原來當初能夠教思想課,乃是一份「恩准」。早年許多學校設有「三民主義研究所」,相當難考,因為念完碩士保證可以在高中任教,博士更有大學必修課以待。但拿到此門博士的人畢竟算少,而每所專科及大學都得開課,於是會有退而求其次的情況出現。情況是這樣的:三研所畢業生教思想課乃天經地義,一旦人手不足,遂依「主義」三大屬性,找社會、政治、經濟所畢業生充任;那哲學呢?拜《孫文學說》提及之賜,就勉強算是同路人了。我正因如此才沾上邊,其他所全都沒份兒。哦!還要補充一句,教師必須屬於「本黨」。我入黨是為了進入校刊社,那年二十二歲,「蔣公」正好去世;四十四歲時離開銘傳去往南華,便自然而然脫黨,從頭到尾我都只是個按時交黨費的陽春黨員。

    我自忖政治立場很清楚,色彩則極淡,這其實源自我對「社會」的疏離性格。社會多指群體,我重視的卻是個體;因此我喜歡哲學、心理學甚至生物學,卻對社會科學興趣缺缺。教思想課的意外收穫,竟是就此自我補課,從而對研究波普思想助益甚大。波普中年時以提倡「開放社會」聞名於世,這需要一定的相關背景知識方能理解;我若非因為授課需要而埋首自修,或許難以深入其堂奧。時至今日,我偶爾還會為大學少了像「思想」這種必修課而感到悵然;畢竟它能夠承載的內容相當多元,可以設計成很好的通識課程。此課後來轉化為「國家發展」或「立國精神」,讓年輕人對家事國事天下事多所瞭解和關心,倒也不失其功能。但它為我所帶來的功能,卻是真正的「教學相長」,亦即邊教邊學,以彌補早年修習此課時的心不在焉。畢竟把課教好而讓學生受惠,也是功德一件。


2019年4月5日 星期五

學思憶往 28:哲學概論




    1984年秋季我考取博士班,同時開始當大學講師,兩件事都是人生重大挑戰。辭去月入三萬元的豐厚職位,轉而請領三千元助學補貼,的確由奢入儉難,更不確定的是這項投資能否成功。此前我雖曾嘗試出國留學,但那多少有些追逐流行,尚未肯定要走向學者之途;一旦進博士班當老學生,就真的成為過河卒子,沒有退路了。至於教書一事,我從小不算好學生,對老師總是敬而遠之,從未想過要當老師;服役考教官主要想避重就輕,再上學便只能靠兼課糊口了。當年的所長是以前系主任,介紹我去夜間部教「哲學概論」;這是學期課,看似輕鬆,其實沉重。記得頭一班教的是企管系,兩小時課我準備了兩個禮拜,戰戰兢兢上臺,開創大學教師生涯,很洩氣地二十分鐘後即語無倫次了。下課休息時,我站在走廊無語問黑天,一名學生遞上菸並說道:「老師,輕鬆一下嘛!」

    在打火機的光亮下,我看見了希望。那年我三十一歲,夜間部男生全當過兵,大多二十五六歲,白天都在做事,彷彿亦生亦友,很快地我就融入其中了。不消數週,我從只會看黑板、地板、天花板的「三板教師」,逐漸步向上天下地無所不談的通識老師。事實上臺灣的大學通識教育,正是在我任教那年開始啟動,但我教的還是共同必修課,而非通識選修課。過去大學有許多必修課,除國文、英文、國父思想外,輔大因為特別重視哲學,又規定哲學概論和人生哲學也必修,只是後者須由神職人員任教。那年頭「哲學概論」尚有部編本教科書,我一開始正是拿它來授課;其內容對我而言理所當然,外系學生卻覺得鴨子聽雷,莫名所以。也難怪嘛!既然是概論課,必然要講基本哲學中的形上學、知識學及倫理學;只是一入門就走進形而上,果真玄之又玄,不知所云。

    考其究竟,「形上學」一辭的原意乃是「物理學之後」,本來是指亞里斯多德系列著作中,編在《物理學》之後那一冊,卻巧妙地點出它那超越感官世界之上之外的特質。更絕的是,它完全符合《易經》中「形而上者謂之道」之說;但對企管系學生而言,「形而下者謂之器」恐怕更符合他們的興趣和認識。這回最初的教學經驗,一以貫之地影響了日後三十五載的教學生涯,令我無時不在乎如何跟外行人介紹哲學「愛好智慧」的真諦。到如今總算找到了「應用哲學」途徑,這正是對早年任教「哲學概論」的反思與轉化。我後來念企管研究所,也修過「企業概論」;它講「生產、行銷、人事、研發、財務」,相當務實易懂,不像咱們的形而上。教哲學最辛苦之處,就是要考慮如何講別人聽得懂的話;這不像數學有公式可套,而是重於心領神會,不宜照本宣科。


2019年4月3日 星期三

學思憶往 27:宇宙與人生




    三十三歲時我修完兩年博士班課程,並且通過資格考試,成為博士候選人,可以專心寫論文了。我按照既定計畫,希望對精神導師波普的思想作出全方位的探究,因此擬定一個宏大的論題《宇宙與人生——巴柏的存在哲學》。巴柏就是波普,根據的是當時的譯名,距今已有三十多年了。或許是意志集中,力量也集中,我只花了一年半的時間,便完成一部十二萬字的論文,並且順利通過口試,而於1988年初取得博士學位。必須強調的是,我拿到的是正宗哲學博士學位,而世上幾乎所有的學術研究最高學位,都稱作「哲學博士」。這是基於大學制度在中世紀初創時,科學尚未分化,除專業實務性的神學、法學、醫學學位外,所有的學術都歸於哲學。新儒家學者唐君毅便指出,哲學研究不外「宇宙與人生」二端,以此為主題,研究被視為學術通人的波普思想可謂恰當。

    波普不但治學嚴謹,而且自覺極強,他在七十多歲時出版自傳,便詳列個人著述,使學界便於查閱。西方學者即使研究人文知識,也必須不時在專業期刊上發表論文,波普也不例外。他的著作等身,請圖書館購書不成問題,但期刊論文有許多在臺灣就難以檢索了,只好出國去蒐集。那年頭還沒有網路,我是利用暑假赴美,在短暫留學過的洛城加州州大圖書館泡了近兩個月,影印上千頁,滿載而歸。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坐擁幾乎所有的波普英文著述當作材料,剩下就看我如何料理出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餚,以滿足口試委員的胃口。而由於我接受了十年輔大哲學系的士林哲學訓練,也必須驗收成果,於是我便以論文最後四分之一亦即三萬字篇幅,從事士林哲學與波普哲學的對比研究。這項對比研究於口試後半年便刊登於期刊上,而論文主體則遲至十八年後才得出版問世。

    《宇宙與人生》於2006年用《波普》之名正式出版,分別以〈哲學的波普〉與〈波普的哲學〉二篇,全方位地架構出一個完整的波普。前者依基本哲學的分類,次第呈現他的形上學、知識學和倫理學;後者則取其特有的關注,有序舖陳他的真理觀、理性觀與實在觀;在實在觀一章的末兩節,勾勒出宇宙論及人生論。我發現:「實在觀落於宇宙論,是一種形上的、常識的信念;落於人生論,則是一種理性的、漸進的要求。整體來看,波普抱持『人容易出錯』的想法,所以對於宇宙世界,他強調明晰而非精確;對於社會人生,他則強調開放而非烏托邦。」這其實也正是我對宇宙與人生的信念。我很慶幸在眾多思想家當中發現波普,自二十五歲至三十五歲的十年間,我通過閱讀與研究他的思想,不斷貞定自家本事;雖然後來跟他漸行漸遠,但其奠基作用仍功不可沒。


2019年4月1日 星期一

學思憶往 26:士林哲學




    1973年我考取輔大哲學系,新生訓練時聽神父主任說,我們主要學習的是「士林哲學」,不免疑惑。當時仗著讀過幾本哲學書,略知有什麼「希臘哲學」、「雅典學派」,都是以地為名,心想輔大不是應該教「新莊哲學」嗎?此事至今仍為人訕笑。好在後來有位學姊去士林的東吳大學創辦哲學系,教的也是士林哲學,總算有些名符其實了。其實「士林哲學」指的乃是高中課本裏提到的「經院哲學」,亦即西方中世紀的教會哲學;有些人不以為然,遂以「繁瑣哲學」譏之。「士林」一辭源自「望重士林」,指德高望重的學者;用來翻譯中世紀教會裏那些埋首作學問的神職人員,倒也實至名歸。尤有甚者,「士林哲學」更指向一位特定的大哲學家,那便是十三世紀任教於巴黎大學的聖多瑪斯阿奎納。他後來被天主教封聖,成為教廷官方哲學的代表,當然屬於輔仁大學的核心價值。

    大一時修「西洋哲學史」,從古代講到中世紀,才知道十三世紀的「士林哲學」概括了一個時代傳統,與五世紀前後的「教父哲學」,共同構成中世紀一千年哲學思想的主流。這期間出現了聖奧古斯丁和聖多瑪斯兩位標竿人物,他們分別繼承古代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的思想,予以轉化為教會哲學並發揚光大。說到教會哲學,不信教的人或許會敬而遠之;但是若想深刻瞭解西方文明的來龍去脈,這千年思想恐怕無法繞過。君不見現在的大學體制,包括學位授予,全部來自中世紀的天主教會,當時基督新教尚未出現。天主教至今仍是一個體系嚴密的龐大組織,上有教廷和教宗,全球分設教區及教省,主導十餘億信眾,影響既深且遠。從某種意義上看,輔仁大學在臺灣雖為私立,卻屬梵諦岡國立。而教廷自十九世紀便議決士林哲學為官方思想,輔大哲學系當然要以此為宗。

    聖多瑪斯既為哲學家又是神學家,二者足以相輔相成,卻不致混淆,反而有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貢獻。因為西方思想的兩大傳統,正是希臘哲學與希伯萊信仰。中世千年將之融匯貫通,雖有「哲學為神學婢女」之疑,但僅止於反映時代精神,不應全盤否定。我在輔大哲學系總共念了十年,從學士一路讀到碩士、博士,跟士林哲學對話交流無數,雖然我從未成為天主教徒。由於多瑪斯的士林哲學上承亞理斯多德,他必須歸於「實在論」,而非柏拉圖的「觀念論」,這便讓我找到跟波普哲學的銜接之處。簡單地說,「實在」即指感官經驗可以確定的「真實存在」,而非虛幻想像。士林哲學認為柏拉圖是「基進實在論」,亞理斯多德屬「溫和實在論」,而波普則自封為「常識實在論」;拿波普哲學跟士林哲學進行「對比研究」,就成為我的博士論文創新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