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習慣在人群中湊熱鬧,內心卻始終嚮往獨來獨往。我一直未下決心信教,是因為我選擇了哲學;後來雖然一度皈依具有哲學味道的佛教,卻從未認同任何教團。我信佛教是為了還願,感謝父親把我帶進這個世界,並且鼓勵我去念哲學。與民國同庚的父親鈕先銘將軍,十四歲便東渡日本,先學師範後習軍事,二十歲返國入伍從軍,五十三歲以少將官階退伍除役。他年輕時風雲際會碰上八年抗戰,並且因為守衛南京城而親歷大屠殺,所幸避難寺院內,受佛祖與僧人保佑躲過一劫,日後始有我的出生。為著這層因緣,我對佛教始終抱持好感;加上哲學學長及同道慫恿,才會先後參與兩所佛教學院的籌設,規劃哲學系及宗教所,且創辦生死所。但最終我還是選擇作自了漢,不願成為教團中人。我景仰耶穌基督和世尊佛祖的偉大人格和不朽精神,這便是我的宗教信仰觀。
生活智慧必須由生死智慧烘托,方能展現其廣度與深度;後者瞭解死之奧義,前者體現生之光輝。生與死並不能也不應等量齊觀;有生便非死,至死即無生。作為生者,看見曾為生者的人死去,我領悟出生是歷程、死為終點,有始有終是幸而非不幸。人生有許多沉重的責任和負擔,一旦死亡就要統統放下,所以死亡乃是讓生感到輕鬆的事,奈何人們皆以其沉重而不願就。我不主張為追求輕鬆解脫而自殺,這是對生活與死亡的雙重誤解;但我認為人們理當學得「輕死重生」,也就是把注意力集中在當下此生,對於生前死後的事不必太掛心。佛教講輪迴轉世,與其視為真實歷程,不如看成具有美感成分的嚮往。比方說過去印度下層種性有些人活得太辛苦,選擇一死以早日奔向來生,這是值得同情的壯美之舉,卻不值得現代人學習。
佛教希望人們在此生多做功德,是勸人當下為善;至於為來世造善業,則屬附加價值。如果我們將窄化的個人來世觀,擴充視為廣義的人類子孫後代,我一定支持這樣的看法。不造惡業的目的,不必是怕自己變畜生、做惡鬼、下地獄,而是留給後代一個適於生存的地球。有人問我相不相信三世觀,我答以「願意相信」。因為一生一世不免孤單,有了前世可以讓我「感恩」,活在現世應該懂得「惜福」,牽掛來世則盡量「積德」。這些道理很好理解,完全沒有一絲神秘聯繫。宗教信仰最重要的特徵為歸依或皈依,亦即選擇通過儀式加入教團;無論是基督宗教或佛教,都有加入教團的要求,否則就不能稱信。我一度選擇信教,純粹是為還願,並非認同教團。教團自認是神聖的代言人,但本身並不見得神聖;我情願活在宗教邊緣的世俗當中,因為如此一來,我才得以對教團中人「敬而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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