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31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45:天 命

 


 

我建構新生死學目的是為推陳出新、振聾啟聵,說與有緣人聽。新生死學本著「後科學、非宗教、安生死」的大纛,將安身與了生的核心價值置於「儒道融通」的人生美學中,而以傅偉勳筆下「中國生死學的開創者」莊子為大宗師,從而在歷史長河中發現一系列追隨他的人格典範,包括竹林七賢、陶淵明、白居易、蘇東坡、唐伯虎、公安三袁,以及林語堂。「儒道融通」的真諦乃是「儒陽道陰、儒顯道隱、儒表道裏」,至少就生死關懷而言,儒家只能身處週邊,唯有道家莊子得以居於核心。傅偉勳指出:「孔子、墨子,孟子與荀子都割開生與死,重視生命,避談死亡,頂多當做生命的結束而已……。連代表道家的老子都……一樣割開生與死,以生為貴,對於死的問題並無興趣,也無具體切身的深刻體會。」唯一例外正是莊子。

 

莊子以其藝術生命開創出獨樹一幟的人生美學,足以取代任何宗教信仰,讓人得到身心解脫,當代新儒家學者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寫道:「人在美的觀望中,是一種滿足、一個完成、一種永恆的存在,這便不僅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各種計較、苦惱,同時也超越了死生。人對宗教的最深刻的要求,在藝術中都得到解決了,這正是宗教最高境界的匯歸矣,因而可以代替了宗教之所在。莊子正提供了此一實證。」莊子人生美學中的大智大慧自有其深意,傅老發現:「莊子能以超凡的生死智慧,克服原有命定論傾向的無可奈何、悲愴淒涼之感,而為道家傳統建立了具有深奧哲理的生死學規模」。這其中所指的「命定論傾向」,在孔子看來只有一解,即是「盡人事,聽天命」,對此我給出的詮釋乃是「發揮個人潛能,體認內外限制」。生老病死都會帶來限制,多少予人無可奈何之感。

 

妙的是白居易正有一首詩題為「無可奈何」,將個人死生之無奈感化為文字向莊周求緣:「惟天長而地久,前無始兮後無蹤。蹉吾生之幾何,寄瞬息於其中。……何不與道逍遙,委化從容?縱心放志,泄泄融融。……雖千變與萬化,委一順以貫之。為彼何非?為此何是?誰冥此心?夢蝶之子。」此與陶淵明的委順運化之心相彷,都可以上溯至莊子的物化思想。莊子認為人之生死不過氣聚氣散,但活著卻可以用一心之發用突破生死大限。胡適將莊子這方面的思想視之為唯物進化,馮友蘭卻歸於唯心;但在我看來率皆唯實,毫無神秘之處。新生死學認同常識實在論,對一切怪力亂神皆敬而遠之。孔子天命觀可以用人事論去化解,亦即在聽天由命之前,先問問有沒有善盡人事?進一步看,天命與人事的糾葛,可以用「命」與「運」二分解決:「命好不怕運來磨,命差則靠運來補。

 

2022年10月24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44:成 美

 


 

死亡幾乎完全是自家的事,頂多讓配偶及子女出力料理後事,而那些樂於或不情願參加喪禮的人均可有可無,無關痛癢。此乃新生死學的基調,亦即在「存本真」、「積吾善」的自我貞定中,走向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成己美」。近年我宣稱創立了反諷式擬似宗教的「大智教」或「人生教」,有人問以信徒需何種條件,我的答案很簡單,認同現世主義並力行環保自然葬的人便歡迎入教。講授生死學四分之一世紀,我始終相信人死觀在相當程度上反映人生觀;面對連自己的臭皮囊都難以放下捨得的人,只能說「夏蟲不可以語冰」、「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的繼父指定捐贈大體,母親遺言燒灰撒海,我都從善如流,自己也樂於效法。我們夫妻奉行無後主義,對後事更追隨奇美集團老闆許文龍的「五不」:「不治喪、不豎靈、不設牌、不立碑、不占地」,大智教「由死觀生」便始於此。

 

新生死學不是違反傳統、離經叛道,而是與時俱進、改革創新。我是臺灣殯葬改革的重要推手之一,數十年在喪事行禮如儀的繁文縟節中,發現另類的美感體驗之可能,包括生前送行會和死後紀念會,這些都可以取代喪禮。不舉行喪禮但仍有喪事要辦,聯合奠祭正是最佳選項。簡潔便是美,生趣閒賞中的「成己美」在落實「輕死重生」的原則下走向「由死觀生」,一旦後事料理安排得宜,則老後生活即無後顧之憂,可以含笑以終了。不過這只是交代後事一切從簡,然而在現今醫藥發達的詭局中,臨終階段卻可能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苟延殘喘慘狀,亟待有所突破改善;〈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以及〈病人自主權利法〉固然是良法美意,但安樂死立法同樣有必要且刻不容緩。如今世上有越來越多國家和地區已經立法,先進如包容同志成家的臺灣,理當起而效法之。

 

好死善終的自我安頓既體現「存本真」的靈性要求,更落實「積吾善」與「成己美」的自主理想。在最終極的情況下,「理性自殺」亦可列入考慮。看電視上記者傅達仁遠赴瑞士尋求安樂死,在接過別人遞上的毒藥一飲而盡倒身而亡。如果僅止於此,那為何不自己在家中仰藥自盡,而要花大錢遠赴重洋?電影「非誠勿擾2」給出另外一種唯美的選擇:富商罹病臨終前,在生前送行會上跟親友話別,然後買舟投海自沉,遺體火化成灰植入花盆與女兒相伴,如此安排豈不美妙?「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死期既至不必苟活,自我了斷也是一計,安樂死的真諦便在於此。一旦前事後事都得以妥善安排,則老後大可痛快活好活滿,到頭來不知所終不亦快哉。沒有子女便無所牽掛,老夫老妻中,後走的人大可「盡散」而非「散盡」家財,留一部分買生前契約托人料理後事,如是而已。

 

2022年10月17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43:積 善

 


 

「存本真、積吾善、成己美」可視為我在建構新生死學之中所提倡的「新生趣三部曲」,它們大多在人生下半場逐漸發揚光大,但是可以早日接受啟蒙,放在心上,等到潛移默化的作用發酵。像我面對二十上下的大學生講授生死學,至今長達四分之一世紀,最初聽課的人已步入中年,不知當時隻字片語是否仍足以啟迪人心。尤其我自始便規定寫遺書當作業,希望同學留存底本,在日後的人生道路上不時拿出來省視修訂。想像一名年輕人首度交代後事的心情起伏,雖屬虛擬寫作仍不免震撼心靈;待年長再拿出來反復斟酌,不知又是何等情境。中年時期修訂遺書肯定更會有感而發,因為情況逐漸從事不關己步向生死攸關,這個年紀開始要面對父母長輩陸續辭世的現實。與其亡羊補牢,不如未雨綢繆,用旁敲側擊的方式嘗試讓父母立下遺囑,可謂功德一件。

 

依常識看,「善」所指即是「好」,以與「惡」之「壞」相對,它在西方構成倫理學甚至宗教信仰的核心價值。宗教勸人為善避惡,由於諸事萬物皆由上主所創,於是世間存在著惡便構成吊詭矛盾。神學對此的解釋很獨特,為顧全「神性」於不墜,遂將「惡」解釋成「善的不足」;是善行不夠,而非有著與善相對的獨立之惡,如此可謂用心良苦。至於倫理學同樣要求世人行善避惡,並以此規範人際關係,個體待人處事皆要依善行事。總之,善心和德性為上主加諸於人的本質,必須加以彰顯,以體現「創造」的奧義。回到東方思想,儒家關注社會倫理,除主張性善更講究仁愛,而民俗信仰則教誨人們努力行善,並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凡此種種,幾乎都著眼於安頓人群相處,反而較少觸及個人反身而誠下的自處之道,新生死學遂有意推陳出新,主張以「積吾善」為重要人生實踐。

 

雖然哲學家馮友蘭及胡適都認為倫理學就是人生哲學,但是新生死學卻主張二者有差。倫理學處理人際關係固無疑義,但人生哲學卻可以完全自我貞定、不假外求;意思是說人生哲學足以走向澈底個人化的思想,不必考慮「他者」的問題,也就是真正的隱逸哲學。不過在人生大幅異化的現今,這已經完全不可能了。人既無法擺脫天地、環境、別人的羈絆,不妨退一步盡可能自我安頓,將本身的好與善發揚光大,此即「積吾善」的修行工夫。在生趣閒賞的人生階段,積吾善起碼要懂得如何自處,學會自求多福、自得其樂。尤其重要的是,應該妥善安排自己的「前事」與「後事」;換言之,就是自行把握如何好死善終。人的一生到頭來只有在核心家庭、頂客家庭或獨身中告終,其他親友皆事不關己亦無關宏旨,於後現代多元社會此乃人之常情,不可不識,以免抱憾而終。

 

2022年10月10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42:存 真

 


 

古希臘哲學家主張人生應該追求「真善美」,此一思想影響及中世紀的天主教哲學家;時至今日,我的母校輔仁大學不但宗奉中世哲思,更以「聖美善真」為校訓。將真善美三者並列源自西方,至今雖然在華人社會朗朗上口,但其中蘊義還是必須經過本土轉化方不致失焦。蓋此三者最終都投射於天主上帝身上,成為祂絕對不移的屬性;換言之;上帝就是至真、至善、至美的化身。如此至高無上的特性歸於作為「無限存有」的上主,卻難以在「有限存有」的個別之人身上體現。在西方天人始終被判成兩橛,人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成為神;此與華人相信成聖成賢或立地成佛大異其趣。新生死學作為華人生死觀的反映,主要將西方外在於世間的「知識真、倫理善、藝術美」,轉化為中土內在於個人的「存本真、積吾善、成己美」,從而通過修養工夫自我貞定,藉大智教化推己及人。

 

說人應該「存本真」即指要常保真性情,不為俗事塵務所遮蔽,尤其不能刻意地「媚俗」地活著。要向華人推廣本真存活的義諦,當然必須回到「中國生死學的開創者」莊子身上。莊子發現「且有真人而後有真知」,傅偉勳的詮釋是:「如無真人的心性體認、大徹大悟,包括生死觀、物化觀、齊物觀等等在內的莊子『真知』,也就變化成文字遊戲,可有可無了。」他並進一步表示:「莊子的『真知』即是理想人格所體現的生死智慧。」新生死學對此極為認同,更希望通過大智教化推而廣之。「中隱」之道正是白居易為「中年中產」的人所提供「存本真」的方便法門,亦即人到中年要懂得公私分明,並且堅持留下一定的時間給自己,去揮灑本真的人生,而非總是戴著面具扮演職場生涯中的社會角色,甚至狂熱到公而忘私,最終忘了自己是誰,豈不悲哀?

 

中隱還是有個職場作為謀生餬口的靠山,樂天七十致仕,此後五載得以安享天年,自然無需煩惱「仕與隱」的抉擇。他在辭世前夕寫下一首「自詠老身」的詩,末兩句為「支分閒事了,爬背向陽眠」,意思是「閒雜事等打點妥當,搔背之餘向陽而睡」。如此一幅樂天知命的景象,果然不負「樂天」美名,更讓後人看見並且羡慕詩人終得走向反璞歸真的化境。其實回返本真重拾真性情,並不一定到老方才實現,一個能夠大澈大悟的思考者及愛智者,在現實生活中隨時可以把握當下擇善固執,不人云亦云,不隨波逐流,通過深思熟慮後堅持走自己的路。像我自從知命之年逐漸朝向本土文化與生命學問靠攏,下筆行文也就體現性靈開顯,例如在五十有五從事生命書寫時,標幟出「求真:生存基調的鞏固、行善:生活步調的安頓、審美:生命情調的抉擇」,大致反映當年的心之所嚮。

 

2022年10月3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41:中 隱

 


 

「中隱」之道是白居易的偉大創意,為後世官場不順的人提供了了不起的身心慰藉,我正是在擔任院長那兩年任內,體認出它的妙用。中隱乃相對於大隱和小隱而言,傳統上有「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于林」之說,反映出古代文人在「仕與隱」之間所作成「生命情調的抉擇」。因為至少在明代以前,讀書人不是進入官場就是在家自食其力,陶淵明乃是最佳例證;不過他是主動辭官,回家去當個真正隱士。退隱的處世之道雖然為道家所重,但是孔子也曾經起心動念,譬如他讚賞曾子父親曾點之志「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自己也有過「道不行,乘桴浮於海」的歎喟,在在顯示讀書人內心自有一方避世夢土,足以令其進退自如、收放自如。當然隱於廟堂之上的「大隱」如今已無可能,但於生涯中公私領域各自發展的「中隱」卻值得效法。

 

必須說明的是,中隱之道不宜太早落實,年過半百再上道為佳;因為那時候職場生涯已由盛而衰,需要及早作出生命情調的「典範轉移」,以免不適應而感到失落。中隱的真諦在於「不積極作為」,但絕非「積極不作為」;前者對應「五十知命」而有為有守,後者則流於打混摸魚殊不可取。民間有句俗話足以當作「不積極作為」的最佳註腳,卻被大多數人誤解為消極混世,那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句話的奧義深藏于道家楊朱的「為己」思想,體現出澈底的「獨善其身」;人們多詬病其「獨」以為自私,但真正用意在於「善」的自掃門前雪之獨處之道。這其實正是道家對儒家不滿之處,認為儒家老想教人兼善天下,卻可能弄得天下大亂,反不若小國寡民的桃花源幽境來得令人嚮往。平心而論,二者著實皆有所偏;時至今日,唯有儒道融通方為坦途。

 

        在新生死學的安身立命方面提倡中隱之道,看似突兀其實切中,這當然要把人生放在「向死而生」本體論的脈絡內來看,方得其間大智大慧個中三昧。畢竟人生不脫生老病死、生住異滅、成住壞空,既然是非成敗轉頭空,那麼無論如何入世用世都無關宏旨,反不若出世避世來得務實。我並非在此表達悲觀消極,而是提倡看破看透看開,以掃除對「有為」的執著迷思,從而通過澈悟而達於「為而不有」之境。這一點唯有莊子看得開,傅偉勳說:「祇有莊子,不但並談生死,更能直接凝視死,體驗死亡,把自己整個生命投入生死問題的實存主體性探索,藉以發現一條不依傍任何外力外物的大徹大悟,精神解脫之路。」拈出「中隱」之說的白居易在生命後期逐漸認同莊子,他的「閒適詩」之分類即來自莊子對「閒」與「適」二字的引用。有人統計莊子使用此二字次數居先秦之首,絕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