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9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11:天 災

 


 

「新生死學」肯認人係「向死而生」,希望通過「由死觀生」的社會教化,讓有緣人體現「輕死重生」的大智大慧,從而得以「安身立命、了生脫死」。此等「大智教化」的核心價值乃是「生命」與「關懷」,其學問哲理則為「後科學人文自然主義華人應用哲學」,以反映「文理並重、東西兼治;物我齊觀、天人合一」的教化理念和生命境界。以上表述呈現出我所倡議的新生死學正是八年來不斷深化的大智教化之具體內容,之所以再三書寫舖陳,是想從不同側面捕捉並展示自己思想的精華。在我看來,既有生死學已作為官方生命教育的重要課題,而我所發展的新生死學則歸民間大智教化的基本關注。大智教化乃是學校生命教育的民間版、成人版、擴充版與升級版,它更適用於從十八歲到八十歲的成年人安身與了生之需求。

 

「安身立命」係禪宗語,可引申為「安頓身心、樹立理想」,但這只屬於操之在我的主觀條件,另一部分則歸成之於天的外在形勢大環境。環境變化莫測,但終不外天道與人事二端,一旦出亂便演成天災人禍。以天災為例,在臺灣最令人聞之色變的便屬颱風與地震;前者尚可部分預測防範未然,後者則突如其來天崩地裂。像「九二一」大地震發生的時刻,我因為住在離震央南投較近的嘉義,感受到的力度只能用驚恐來形容。那年我正好在南華生死所任教,適逢開學第一天半夜,幸好是住在木造宿舍內,只見驚天動地的震動搖晃但並未釀災。第三天所上組隊去附近雲林斗六災區救援,在一處名為「中山國寶」的樓塌現場蒐集災民失物。我們師生共待了三天,次日還是中秋節,在彷彿戰場的斷垣殘壁中收拾殘局,還要面對不時襲來的餘震而逃命,可謂一場駭人的生死洗禮。

 

一週後道路稍通,救援隊更深入重災區支援,那裏是離震央不遠的南投中寮「永平社區」,放眼看去更像戰地,因為一條永平路兩旁連棟的二樓磚房全部震垮只剩一層,毫無例外。此情此景令我大吃一驚,頓時憶起幾天前在斗六災區幾幢十二層大樓倒塌僅見五層,心想那七層罹難者早已壓作一團屍骨無存了。聽說永平路上人家皆住在二樓,於初震時逃至室外,但不久卻回到一樓守候,而於餘震時全家覆沒。天災自保基本原則「打雷勿待在空地,地震要逃往空地」,可惜當地居民完全忘記而化作冤魂。如果這算常識不足,那斗六人家於睡夢中瞬間作古,只能說是老天無眼所帶來的災禍。後者其實有部分算人禍,因為地方政府未能對建商偷工減料確實把關,被受災戶告上法庭,十一年後終得國賠近四億,但也挽不回四十三條人命。

 

2021年11月22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10:意 外

 


 

同屬死亡現象的意外喪生在媒體上不時可見,尤其是被行車記錄器拍攝下來的觸目驚心畫面,即使打上馬賽克,人們還是知道又失去了性命,不由得為之慨嘆。而這就是我們所生活的世界,以及每天要過的日子。交通宣傳用語「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教給大家的正是居安思危的道理,學會就該盡量遠離禍源。記得有回我騎機車碰上塞車,投機心理作祟下竟想到沿著雙黃線前行,正在得意之際,猛然從側面竄出一車將我撞倒在地,立刻滾到對面車道,好在當時無車,否則命不保矣。我想對方大概跟我一樣投機,一旦大家都不守規矩,就會形成危險源。經此教訓後我便盡量靠外騎,寧願多等一下也不要往裏頭鑽,太危險了。但這是可以躲過的一劫,像火車或飛機出事死傷慘重,可說就是「共業」,機率雖小,碰上就倒霉。

 

其實天災或生病又何嘗不是如此?在華人看來碰上即歸於「命」,但我認為需要「知命」卻不應「認命」,因為在「命定」之外還是有「運氣」可言。俗話說「命好不怕運來磨,命差則靠運來補」,這表示命與運可分別代表先天條件和後天努力。因為有人為努力的可能,人生才值得一活。說到這裏,大家可據此反推,從而發現「算命」之無稽。因為既然命中註定,算跟不算結果都一樣,那又何必多此一舉。我所建構的新生死學,多少反映出一些常識之見的可貴;就像算命和來世等說法,都屬於似是而非的積非成是,靠著基本常識就足以推翻。人生根本一點也不神祕,大可過得清風明月、海闊天空般簡單明瞭。此乃邏輯上所謂的「奧坎剃刀」,把其中不必要的假定統統清掃一空。這也是為什麼我堅持現世主義的理由,因為除此之外的假設都無關人生宏旨。

 

認同現世主義最好能夠進一步活在當下,少緬懷過去,也無需太寄望未來,因為我們永遠不知道未來究竟會是什麼樣。常聽人感慨說「計劃趕不上變化」,但這並不足以讓人們洩氣而聽天由命、隨緣流轉,此刻孔子的「盡人事,聽天命」大智大慧便是最佳指點。活在當下理當一步一腳印踏實地走著,同時記住規避風險遠離意外。俗話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仔細想來卻是事後諸葛亮,比較上還是孔子的話有道理。回到一個現實的情況上來看,如果意外的死亡現象轉變成切身的死亡體驗,譬如有親友猝逝,我們該如何因應?悲傷失落在所難免,但是在逆境中還是可以通過關懷之心創造意義與價值,把喪禮設計成一種美感體驗,以從事真正的哀傷撫慰,而非只在於進行一些繁文縟節,這或許值得我們嘗試努力。以「關懷」作為新生死學的核心價值,正是我的用心所在。

 

2021年11月15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09:自 殺

 


 

當年生死所初設,開授有「自殺學」一科,從字面看彷彿要教人如何自殺,其實真正要教的乃是自殺防治。這也是國內在上世紀末推動學校生命教育的初衷,因為當時有一樁資優女生殉情的「廖曼君事件」震撼社會,全國上下都亟思亡羊補牢的對策,積極推動生命教育遂成為選項之一。自殺防治工作既在於亡羊補牢,更重乎未雨綢繆;生命教育的目的固然是宣導防範自殺,探討成因同樣顯得迫切重要。我曾經想過用生死學為平臺對之作出貢獻,但它作為新興學科並未普遍受到學術共同體所認同,尤其人文背景跟科學銜接不易,只好暫時退回獨善的立場自我貞定。人文觀點自有其真知卓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卡繆便說過:「只有一個哲學問題是迫切的,那就是自殺;決定自己是否值得存活,比其他各種思辨問題都來得重要。」這無疑是存在主義式思考,亦即要求慎思存在抉擇。

 

一般多認為選擇自殺就是不想活了,這肯定是對人生最悲觀的結論;但是著名悲觀主義者叔本華卻反對自殺,理由是留得青山在,方能看清最終結果。這點更反映在後人觀點中,像尼采表示「受苦的人沒有悲觀權利」,作家費茲傑羅則高呼「活得痛快便是最好的報復」。人生不如意者不見得十之八九,卻有十之五六或四五,總之憂喜參半,但不能老是看見差的那一半。佛家發現「此念是煩惱,轉念即菩提」,許多心理糾結都可以在轉念之下得到解決。記得大學時在系主任桌上看見兩行字:「忍片刻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至今記憶猶新,且始終受益匪淺。不過我心知肚明這多少跟自己的稟性氣質有關,我天生消極保守,習慣為成事不足找理由,不抱大希望就沒有大失望甚至絕望,這或許就是我一路平庸活到今朝的原因,想來也無可奈何。

 

我教生死學,勢必會碰到自殺問題,只要當事人跟我沒有直接關聯,就把事情當作社會上一般的死亡現象看待。分判較主觀的死亡體驗和較客觀的死亡現象,並非評價輕重之意,純然就事論事,就像醫師不願為自己親人動刀一樣,以免感情用事。作為社會現象的自殺始終高居國人死亡原因前十名之內,可見防治的迫切與重要。不同於大多死因來自身體功能衰敗喪失,自殺在很高程度上屬於心因性;意念深藏於人心之內,有時防不勝防。但仔細區別,心因仍有內外之分。外因可能是困境或絕境,一旦減輕或轉變便降低風險;例如惡疾令人痛不欲生,但接受安寧療護或有機會改善。至於內因則牽涉到心路歷程,若是死命鑽牛角尖就不易回頭;尤其這又會受到外界感染,像看見自殺新聞而有樣學樣。就生死學及生命教育而論,助人建立適性的人生觀可謂必要途徑。

 

 

2021年11月8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08:衰 老

 


 

受病有急慢之分,急病來得快也去得快,大抵就是一週時間。想起大二結束剛放暑假,去打球流了一身汗,回家沖涼晚上就倒下發高燒,連續五天不見好轉,原來是得到流感。正在掙扎之際,突然得知前女友因病猝逝,驚嚇之餘,病情竟豁然痊癒。此番受病歷程埋葬了我的初戀,不啻為一回生命洗禮。當然事情純屬巧合,卻也印象歷久彌新。人生是單行道不歸路,即使有人相信來世轉生,也是另一段旅程,跟眼前當下不能混為一談。我曾以現世主義之姿寫下:「假如有來世,那便不是我;假如那是我,就不算來世。」此乃我的常識之見,信不信由人,卻構成我對生死學及生命教育的基本立場,而與古代「人死如燈滅」的智慧相互呼應。當我走到衰老受病之際,只期待人生好聚好散,千萬不要剪不斷理還亂。畢竟莊子就認為生命不過氣聚氣散,活得灑脫順其自然便好。

 

生死學由傅偉勳創立,他指出其乃以生命學和死亡學組合而成。死亡學係曾獲諾貝爾醫學獎的俄國生物學家麥辛尼考夫於1903年初倡,伴隨問世的還有老年學。至於生命學的提法,則首見於日本生命倫理學者森岡正博於1988年發表的論著。由於死亡禁忌到處充斥,死亡學問世半個世紀後才重新浮上檯面,不過至今仍多限於學校傳授;倒是老年學隨著高齡社會的到來而逐漸成為顯學,影響所及覆蓋社會各角落,甚至涉入各國衛生保健及社會福利政策。老年學較死亡學受重視和歡迎的道理很簡單,死亡終究只是一瞬間的事,死後也只能一了百了;但老年卻可能是一段刻骨銘心的漫長且不乏病痛歷程,活著時候可以清晰感受到。如今臺灣人的平均餘命已超過八十歲,十八歲起步學習生死學,通過對「向死而生、由死觀生、輕死重生」的瞭解,多少足以落實心理建設和精神武裝。

 

大家都應該記得孔子對於人生發展的階段性觀解:「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這一系描述或期待在今天看來仍有可取之處,且勿忘這是兩千五百多年前的提示;當時活至七十已屬古來稀,而孔子卻享年七十有二。值得一提的是,他發現一個人年屆七秩將得以從心所欲,尚且能夠不脫序失格,這不啻是對老年的正面肯定與盼望。行年入老身形衰退多歸自然,但心智成長卻不無可能。想我於耳順之年提早從職場離退,選擇當自由業到處遊走,以演講、志工等活動自度度人,但真正擇善固執持之以恆的乃是生命書寫,至今八載已成書六種,眼前乃是第五部。我手寫我心,雖人到頭來終不免一死,甚至之前還有可能失智,但把用心之所得記錄下來,就等於化剎那為永恆,也算是對衰老的抗爭。

 

2021年11月1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07:受 病

 


 

宗教不是不好而是不足,不足以滿足所有人的需求;因為世間根本無所謂「宗教」,有的只是這門教或那門教。在臺灣的家庭或病房中,不時會出現某種荒謬的爭執,像長輩病危必須準備後事時,兩代或家人之間竟然會為了要用何種宗教儀式起衝突。照常理判斷,理當尊重當事人信仰,但就是有可能爭執不下。像我參加過一回喪禮,先由基督教牧師追悼,再請法師及信眾助念,因為當事人住院時領洗,子女卻多為佛教徒,只好各取所需。說穿了臺灣不像西方社會信仰純一,而是多樣紛雜,其實更多人根本不信教。像我繼父和母親就交代千萬別用宗教那一套,喪禮越簡單越好,遺體回歸大自然,我當然樂於照辦。我自己也決定走簡約路線,實踐王充「人死如燈滅,恰似湯潑雪;若問還魂轉,海底撈明月」以及陶淵明「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的大智大慧。

 

    我教生死學通識課至今已超過四分之一世紀,對象為二十上下的大學生,他們有不少是抱著獵奇心理來聽課,希望我談論一些神鬼傳奇,而多半人都沒有死亡體驗。播放「一公升的眼淚」之所以賺人熱淚,是因為主角十四歲出現罕病症狀,病情一路惡化,二十一歲失能臥床,又過了四年多才辭世。因為角色年輕卻有此不幸遭遇,容易引起同齡學生感同身受。但是當我拿另一片「一路玩到掛」當體驗教材,講二老同病相憐,進而相濡以沫,逃離病房去環遊世界,回家不久便含笑而逝,大家就只視為正常死亡,電影也當喜劇看。年輕人沒有太多死亡體驗無可厚非,我也認為生死學既然有生與死兩端,大可分別指引人們安身立命和了生脫死之道。這需要因材施教,對大學生可多講如何安身,至於了生道理則希望他們學過後能夠影響父母,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像我規定學生要寫遺書當作業,並詢問大家有無可能推己及人建議父母也交代後事,同學們多半避而不談。我知道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因為有人反映自己告知要寫遺書當作業,卻被父母認為觸霉頭而挨罵。國人諱言死亡的心態一時恐難大幅改善,好在選課學生多半具有心理建設,表示不怕死才來上生死學。問他們怕什麼,主要是怕痛,尤其是生病。年輕人生的大多不是大病,一旦得大病恐怕不易好起來。當佛陀講「生老病死」之為苦,主要是看見入老所受的慢病之苦。因為老病纏身且不可逆才算真正苦痛,年輕時生點小病只是生活插曲而已。像我如今六十有八,這病那病此起彼落;一些本屬自己的死亡體驗,跟學生分享不免隔閡。但是讓大家略知一二,藉以觀察進而關心照顧父母的老病過程,就不全然算是身外之事了。這或許正是生死教育所創造的附加價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