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父的英靈永遠留在異邦,我也有十餘年未曾前往,只能撒花於海中遙祭。拋花入海是每年必作的功課,因為母親交代海葬,縱浪大化,回返自然。而繼父則以捐贈大體遺愛人間,擔任醫學院無語良師後功成身退,由我代為送往公墓樹葬,與天地合其道。繼父和母親均無宗教信仰,生前也對此不以為意,因此我採取公辦聯合奠祭且婉拒宗教儀式,充分達到清風明月、海闊天空的境界。記得有年香港舉辦殯葬博覽會及專業論壇,其中一論題相當吸引我的注意,那便是「無宗教信仰者的喪禮」。著名哲學家胡適、馮友蘭、梁漱溟等人都認為漢人多為「沒有宗教信仰的民族」,這是因為儒家思想的力量強大到足以取代宗教,但是其中繁文縟節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需要由道家(非道教)反璞歸真順應自然的思想來「抓大放小、去繁從簡;正本清源、推陳出新」。
喪禮具有哀傷撫慰的功能,我當然知道從善如流;但這一套在我身上顯示不出效果,我有自己的因應之道。反身而誠,生父和繼父去世之於我只留下永恆的懷念,唯有老母在我接回奉養十六個月後大去,算一算竟令我出現長達十載的濃郁失落感,直到不久之前才變得似有若無、雲淡風輕。這是什麼道理?只有用「依附」理論才說得通。必須強調的是,母親辭世我從頭到尾未曾出現任何悲傷情緒,畢竟她以九二高齡壽終內寢,在家於睡夢中羽化,對此唯有羨慕與祝福,根本提不起悲傷,但失落絕對是真實的感受。失落感何來?依附又何在?它指的是你在乎一個人,關切一些事;像母親在我成家後分開二十三載,直到最後一年多才又相聚,不久卻面臨「子欲養而親不待」,失落感於焉形成。一種米養百樣人,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獨特際遇,說出來給有緣人分享而已。
如果失落感真的來自依附關係,那麼在我的死亡體驗中,除了母親之外,主要就落在自己身上,也就是對老之已至、時不我予的失落。數年前去醫院當了近兩年志工,近距離觀察老病纏身的患者,不時想到自己終究也會成為其中一員,難免感到陣陣愁緒。尤其當我接受安寧病房服務訓練,參加藝術治療課程,畫出心情故事竟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無疑透露出當時的心理糾結。後來發現這也不全然是我劃地自限、坐困愁城,其實也存在一定社會因素。老年學者邱天助發現:「在『青春霸權』流行勢力的擴張下,人們的意象與生活中,不斷歌頌年輕的美好、鞏固年輕的價值。……在認同倒置的情況下,錯失以老年自己為主體的生活建構能力和機會。」不種因不結果,放下捨得年輕既往而自我貞定,失落感遂得以淡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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