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5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06:悲 傷

 


 

不知道為什麼,我捫心自問,此生失落感不時有,但悲傷情緒卻很少出現,印象裏只有兒時走失小狗,那種悲從中來的心境到如今仍歷久彌新。雖然自己的悲傷情緒鮮見發作,但對別人的傷心情緒卻能夠感同身受,這或許正是人心相通之處吧!既然悲傷屬於情緒反應,它最常見的表現便是哭泣落淚,不過仍有程度之分;像有人呼天搶地,也見到暗自飲泣。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因為情緒不易浮泛上來,很難痛哭流涕,反倒是呵欠連連時淚流不止。對此我不免反思,為何有人動輒流淚,尤其是女性。我上通識生死課多次放日片「一公升的眼淚」,以示罕見疾病如何吞噬年輕的生命。有時在旁觀察,發現總有一些女生不斷拭淚,只能視為感情豐富的一群。其實根據心理學家研究,能夠通過哭泣落淚抒發悲傷情緒,至少比深埋心中來得合乎心理健康。

 

悲傷作為死亡體驗的一環,最佳譬喻正是「哀莫大於心死」。死亡其實是一個多元概念,根據我過去為講授生死學所提出的「生物心理社會倫理靈性一體五面向人學模式」來看,心智一旦喪失,同時也失去了社會人倫角色。依此觀之,現今最令人傷神的死亡體驗,可能就是有家屬陷入中風或不可逆昏迷以及失智等需要長期照護的悲慘情況。果真如此,死亡或許真的代表解脫。當然人之常情還是希望奇蹟會出現,但是當患者「生命品質」的科學指標已經不及格,又如何維繫家人的「生活品質」呢?俗話說「久病床頭無孝子」多少並非空言,如果子女無法善盡養生送死之責,就需要有社會力量接手。社會保險和福利的作用終究有限,最終還是得回到傳統八目的「齊家」功能。華人文化原本以家庭為重,後來受到西方現代化衝擊,家庭的範圍已限縮至極小。

 

今日所謂「小家庭」就是社會學所指的「核心家庭」,由父母子女兩代組成,其餘都算外人。像我婚前雖已就業多年,仍跟父母同住,直到結婚才搬出另外「成家」。臺灣幅員小且交通便利,即使離開原生家庭仍有機會經常互通有無,若在大陸恐怕就有一定難度。總之當西潮東漸及城市興起後,農業社會的家族制度勢必要面臨轉型,而傳統由此所生的孝道德行也需改弦更張。新生死學主張在新時代走向「儒道融通」,將道家順乎自然的豁達精神融入儒家慎終追遠的倫理規範中。喪親喪偶的傷心失落固然是真實的情緒感受,但是若能學習佛家「此念是煩惱,轉念即菩提」的大智大慧,將傷心故事盡可能轉化成美感追憶,豈不是生活創意?送終和喪禮皆可作如是觀,亦即將濃得化不開的倫理習俗,簡化淨化為清風明月般的美感體驗,效法蔡元培「以美育代宗教」以期海闊天空。

 

2021年10月18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05:失 落

 


 

老父的英靈永遠留在異邦,我也有十餘年未曾前往,只能撒花於海中遙祭。拋花入海是每年必作的功課,因為母親交代海葬,縱浪大化,回返自然。而繼父則以捐贈大體遺愛人間,擔任醫學院無語良師後功成身退,由我代為送往公墓樹葬,與天地合其道。繼父和母親均無宗教信仰,生前也對此不以為意,因此我採取公辦聯合奠祭且婉拒宗教儀式,充分達到清風明月、海闊天空的境界。記得有年香港舉辦殯葬博覽會及專業論壇,其中一論題相當吸引我的注意,那便是「無宗教信仰者的喪禮」。著名哲學家胡適、馮友蘭、梁漱溟等人都認為漢人多為「沒有宗教信仰的民族」,這是因為儒家思想的力量強大到足以取代宗教,但是其中繁文縟節又是另外一回事,因此需要由道家(非道教)反璞歸真順應自然的思想來「抓大放小、去繁從簡;正本清源、推陳出新」。

 

喪禮具有哀傷撫慰的功能,我當然知道從善如流;但這一套在我身上顯示不出效果,我有自己的因應之道。反身而誠,生父和繼父去世之於我只留下永恆的懷念,唯有老母在我接回奉養十六個月後大去,算一算竟令我出現長達十載的濃郁失落感,直到不久之前才變得似有若無、雲淡風輕。這是什麼道理?只有用「依附」理論才說得通。必須強調的是,母親辭世我從頭到尾未曾出現任何悲傷情緒,畢竟她以九二高齡壽終內寢,在家於睡夢中羽化,對此唯有羨慕與祝福,根本提不起悲傷,但失落絕對是真實的感受。失落感何來?依附又何在?它指的是你在乎一個人,關切一些事;像母親在我成家後分開二十三載,直到最後一年多才又相聚,不久卻面臨「子欲養而親不待」,失落感於焉形成。一種米養百樣人,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獨特際遇,說出來給有緣人分享而已。

 

如果失落感真的來自依附關係,那麼在我的死亡體驗中,除了母親之外,主要就落在自己身上,也就是對老之已至、時不我予的失落。數年前去醫院當了近兩年志工,近距離觀察老病纏身的患者,不時想到自己終究也會成為其中一員,難免感到陣陣愁緒。尤其當我接受安寧病房服務訓練,參加藝術治療課程,畫出心情故事竟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無疑透露出當時的心理糾結。後來發現這也不全然是我劃地自限、坐困愁城,其實也存在一定社會因素。老年學者邱天助發現:「在『青春霸權』流行勢力的擴張下,人們的意象與生活中,不斷歌頌年輕的美好、鞏固年輕的價值。……在認同倒置的情況下,錯失以老年自己為主體的生活建構能力和機會。」不種因不結果,放下捨得年輕既往而自我貞定,失落感遂得以淡化矣。

 

2021年10月16日 星期六

【大智小品】 燈 滅

                        

 

    六八生辰當天忙著為親人料理後事,連高雄大火新聞到了次日才知曉;死生無常,我算是經歷過一回難得體驗。小姨子在早一天回歸主懷,接獲通知和太太趕至安寧病房善後。遺體猶溫,狀似安詳,但看在眼中只見唯一印象,那便是「油盡燈枯」。我教生死學二十六年,始終相信並傳播「人死如燈滅」的現世主義論點。許多人不以為然,連無神掛帥的對岸也不例外,令我深感不可思議。不信教的繼父和老母皆由我們送終,分別火化樹葬與海葬以縱浪大化,反璞歸真。長期信念卻在這兩天受到衝擊,虔誠基督徒的小姨子堅持土葬,以便保留全形得以復活順利升天服事上主。為此必須去精心挑選棺材及墓穴,相當費神。

 

    亡者為太太的小妹,不滿六十,終生未婚,忙於世俗職場工作及神聖教會事奉,卻忽略了自身健康,過早步上天堂路。讀著她住安寧三週夜不成眠所寫下的懺悔文字,令人頗覺不捨。愛美的她大概太顧及形象,罹癌期間始終不願進行化療,結果任憑病情惡化,無藥可救,在最後一回發病後,由急診室直接送入安寧病房。安寧主張「全人、全家、全隊、全程」四全照顧,以完成「道謝、道愛、道歉、道別」四道心願,卻於疫情期間形成重大弔詭;除非接受核酸檢測,否則不能入內探病。檢測費用高達三千,我因同一時期恰好住院手術,太太列為陪病,兩人得以免費檢測,意外能夠秀出註記前往探視。

 

    有宗教信仰是件美事,而華人大多不信教也是事實;若沒有超越的信仰寄託,就需要內在的信念支撐。信仰或信念在面臨死生大事尤其是生死交關之際,就會派上用場。換言之,了生脫死不可無「信」,但是信什麼則由人。小姨子信了近三十載基督教,在人間最後三週,只想著如何以最完美的姿態身影進入天堂。這包括用厚棺承載形軀,在弟兄姐妹的見證下,安葬於教友專區,我們當然衷心祝福她。至於我,在生日前夕裝上一顆電池以維繫心跳,得以苟存性命於濁世,感恩惜福之餘反身而誠,更擇善固執我所創立以「後科學人文自然主義」為核心價值的大智教,於暮年餘生自我貞定了生脫死的「老隱」之道,靜待七十致仕。

 

    大智教緣於常識觀解,通過知識洗鍊,達於智慧境界。這幾天看見一些不符常識的現象,難免感喟。首先禮儀服務人員接送大體,穿越公共區域竟一路大喊「往生者通過,大家請迴避」,彷彿電影中湘西趕屍嚷嚷「生人勿近」一般荒謬。再者「往生」二字乃佛教用語,意指輪迴轉世,完全不適用於相信「永生」的基督徒,如今卻被濫用。此外燈滅之論是否適用於大火所吞噬的四十六條人命,我只能說他們的犧牲足以「發大智之幽光」,讓避重就輕的大官們知所進退,同時喚醒整個社會的危機意識,不斷改善現狀。果真如此,則罹難者便足以精神不朽。至於靈魂不滅與否,則無關宏旨矣。 

2021年10月12日 星期二

【大智小品】 心 病

 

                       

 

    我得了心病,無法用心藥醫,只能動手術。大約半世紀前上成功嶺,初入行伍兵荒馬亂,健檢未過差點退訓,原因是「心律不整」,這是我頭回耳聞此一醫學名詞。還好有補救辦法,入伍次日一早,半睡半醒之間再度接受檢測,終於順利過關,從此雲淡風輕,也就沒把毛病當一回事了。誰知宿疾依然潛藏,而且如影隨形,終於在五年前浮現,心跳不定時降為六十以下,最低曾至三十九,幾乎病危。這期間背了兩次二十四小時心電圖機用以追蹤,卻因神奇復原而不了了之。直到最近注射疫苗後,徐脈持續近月一蹶不振,只好躺上手術臺裝置心律調節器。手術時清醒,望著無影燈無語,竟然想到渡邊淳一的同名小說。

 

    年輕時因為詩意嚮往而選擇念哲學,卻走上邏輯理性科學反思的道路,直到接觸生死學及生命教育,方才喚回失落已久的文思,從而肯認白居易的人生典範。猶記早年對一個哲學問題頗感興趣,甚至以之撰寫碩士論文,那便是「身心問題」,亦即研究身體和心靈究竟是兩回事還是一回事。著名哲學家暨數學家笛卡兒給出了答案:「我思故我在!」由此形成身心二元論,進而奠定現代醫學的基礎,將身體視為精密機器來修補,至於心靈則是另外一回事。如是看來,我的「心病」其實指向心臟而非心靈。之所以混為一談,是因為古人誤認心智功能座落於心臟而非腦部,畢竟心臟停止生命也告終。

 

    出院當天醫護人員告知,政府認定「接受永久性心律調整器者」屬於輕度身心障礙,有資格申請殘障手冊。當時聽來為之氣短,彷彿領到廢人證書,唯一收穫是以後可以停在殘障車位了。此事發生於六十有八前夕,不禁讓我回頭去擁抱白居易。醉吟先生於六八之年小中風,頓悟世事無常,遂決定遣伎賣馬,但又依依不捨,乃寫下一篇真情流露的心得:「噫!予非聖達,不能忘情,又不至於不及情者。事來攪情,情動不可柅,因自哂,題其篇曰〈不能忘情吟〉。」此文於今讀來頗有所感,遂將樂天的「中隱」之道提昇至「老隱」意境,順乎自然,少事造作,亦即我所提倡推動的新生命教育「大智教化」。

 

    太上忘情,身為凡俗之輩,吾心仍有所寄,寄情於儒道融通的中華文化。國慶日聽總統講四個堅持,依舊老婦常談,全無解套論述。前一天對岸高調紀念辛亥革命,趙少康順勢主張應承認中華民國,卻也提不出配套辦法。真正有料的還是張亞中和呂秀蓮不約而同所倡議的「統合論」,建言在民國與人民共和國之上,設計一座虛擬的「大中華」架構,暫時擱下儒家「正名」訴求,轉向道家「無為」而治,在維持現狀中開創兩岸和平契機。住院時讀到余秋雨寫大陸看病難看病貴真相,不禁肯定臺灣健保之卓越。兩岸各有所長,如何優勢互補而非劍拔弩張,正在考驗領導人大智慧。至於我如今唯一心病,則是大智教化下吾道頗孤也。

2021年10月11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04:喪 禮

 


 

性格決定人生,我以自己的人生體驗佐證認同此點;身為哲學學者及生死教師,我手寫我心,我教故我在,三十八載教研生涯正是我的生命書寫。必須承認的是,我的所學所教所想所寫大多歸於人文領域,而人文學問的主觀性較科學知識強得多,令我無意將主觀「意見」強加於人,只希望通過以文會友,當作善書廣結有緣人,本書即基於此一意願而書寫。寫書當然期待有人閱讀,加上老之已至時不我予,遂無心再以論文集或教科書等型態撰寫,還是回到我最喜愛也最擅於表達的性靈小品千字文途徑上來。既然如此,文章多反映性格下的心之所嚮,若與讀者觀點扞格,只能說是無緣,亦即沒有交集。想到此生與社會價值和人之常情最大扞格之處,一是堅持無後,二則喪禮極簡。我主張人死如燈滅,故宜輕死重生、厚養薄葬;尤應節葬與潔葬,亦即善用聯合奠祭與環保自然葬。

 

對此我確實是說到做到,繼父和母親的後事料理率皆從簡,而我也完全尊重兩位老人家的意願。但一切從簡有時只是經濟上的考量,不必然反映人死如燈滅的意念。此等意念不免跟宗教信仰相衝突,因為不管是宗教或民俗信仰,無不許諾死後生命與世界。至於我則有相反想法,認同傳統儒道二家的「現世主義」。對於這點傅偉勳說得好:「儒家倡導世俗世間的人倫道德,道家強調世界一切的自然無為,兩者對於有關(創世、天啟、彼岸、鬼神,死後生命或靈魂之類)超自然或超越性的宗教問題無甚興趣,頂多存而不論而已。」尤有甚者,經過不斷的哲理反思與生死實踐,我已於花甲耳順之際,將自己的理念打造成為一門具有反諷性質的擬似宗教,此即我在前一部書所提倡的「大智教」、「人生教」。八年來我就以「大智教化主」的身分推動「大智教化」,用以宣揚「大智教義」。

 

生父在美國去世,之前重病我前往探視,三天後半夜平安往生。他是相信有西方極樂世界的佛教徒,因此可稱「往生」。洋邦醫院不讓家屬過夜陪伴,因此無法伴隨送終,但是後事料理卻相當親民,毫無令人感覺疏離的繁文縟節。喪禮於墓區內舉辦,瞻仰和殯葬是在不同日子進行;前者以半天時間讓親友安靜瞻仰遺容,賓客可以留言於冊,跟家屬輕聲問候,伴隨的只有平和的樂音與淡淡的咖啡香。三天後在同處禮廳舉行告別式,捨佛教儀式改以西方常見的親友上臺發表感言以示送行,之後便火化入土。在緩坡上的墓基僅為一般土葬五分之一,且碑石平躺而非直立,從下方望去只見一片綠草,完全不見墓碑,真正做到公墓公園化,雖非自然葬卻十分環保。喪禮所創造的美感體驗效果,遠遠大於傳統慎終追遠行禮如儀,在我心目中留下永難忘懷的美好印象。

 

2021年10月4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03:送 終

 


   

「死學」是“death studies”的直譯,「死」的範圍較大,除「死亡」一義外,還包括「臨終」及「瀕死」等概念。同樣道理,以「生學」直譯“life studies”,也納入「生命」、「生活」、「生存」諸多考量。我以「死學」和「生學」二章構成《新生死學》的理念篇,題為〈知道〉;後半則為實踐篇〈行動〉,分為「關懷」與「新生」二章;每章又各分四節,每節包含六帖,加上楔子及尾聲共計百帖十萬言。在首章中我想從「送終」談起,這是許多人的唯一死亡體驗,於我尤其深刻。此處所說的「死亡體驗」雖然可以涉及自身,但更多是指對跟自己有關的人辭世之感念;至於看見事不關己的人或物死亡,除可能抱有「同體大悲」的胸懷外,面對的只算是「死亡現象」。此乃人之常「情」,屬於差等之「愛」,在討論生死議題前必須了然於心。

 

差等之愛容後再述,倒是人之常情值得深思。回想一下你我可曾有過喪親、喪偶或失去摯愛的傷心體驗?心理學家告訴我們,「悲傷」的情緒源自「失落」的感受,而失落感來自關係的「依附」之斷裂;依附即是彼此關係的情感聯結,關係對象是人、動植物或無生物,像有人走失一隻狗或弄丟一件心愛物皆屬之。一般而言,人際關係的有無,可視為究竟是死亡體驗亦或死亡現象的判準,畢竟死亡現象大多事不關己。此中心理狀態繫於「關懷」,關懷包含「關心」與「照顧」兩部分。後者直接及於對象,無論相干與否;前者雖可僅止於在乎,但於在乎對象會出現失落感受,想到為其送終並參加喪禮,此乃人之常情,我視之為死亡體驗。相對便屬似有若無身外之事的死亡現象,例如新聞報導中的天災人禍或意外事件,也不時會出現在身邊。

 

印象裏真正為親人送終的只有繼父,至於生父和母親都未能目送。八十出頭的繼父罹癌多次入院,最後一回連續住了三週便安詳辭世,大致未受太多苦痛。其實他在最後一週已不省人事,需請看護全天照應。大去那天上午我接到通知為其準備衣褲鞋襪,下午便到場在旁守候,果然於傍晚斷氣,看護見多識廣的經驗的確到位。這是此生唯一於第一線直面「人死如燈滅」的死亡體驗,看見示波器顯現的生命跡象由激烈變化趨於和緩終歸於零,心理遭受強烈震撼。當時想到教生死學十二載至此才頭一回凝視死亡,不免慚愧。十六個月後老母去世至今,送終機會不再,卻逐漸開始面對自己的老病死,著實無奈。佛陀講「生老病死」皆為苦,佛教更視為「生住異滅」、「成住壞空」的流轉,說穿了就表示世事無常,必須學會放下捨得。我提筆再寫生死書,就是希望自度度人放下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