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暑假我去北京自學之旅,購得一書《白居易與〈莊子〉》,細讀之下恍然大悟,原來我仰慕了十年的白樂天,竟然「自顧庸且鄙」,對於新官上任,「置懷齊寵辱,委順隨行止」,自願離京外派,「因生江海興,每羨滄浪水;尚擬拂衣行,況今兼祿仕」,果真「中隱」之道的實踐者。該書作者鮑鵬山從頭到尾都對白居易企圖攀附莊子的道德高度,卻落得東施效顰而頗不以為然,稱之為「從愧疚自省到沾沾自喜」的「士大夫精神失落」,更引用清儒王夫之對白居易及蘇東坡等人的批評,「此數子者,類皆酒肉以溺其志,嬉遊以蕩其情,服飾玩好書畫以喪其守」,一時令我陷入沉思,心想「儒道融通」的分寸拿捏何其難;古代文人在憂患意識與閒雲野鶴之間何去何從,無論有為有守都可能遭人物議。倘若大智教化有意推廣中隱之道,這將是無可規避的問責。
白居易於五十七歲那年在洛陽做閒官,對自身處境歸結出一套「中隱」之道:「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諠。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閒。……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這首詩替後世歷代任職為官者,樹立起一座足以模仿效法的標竿,至今猶有足資參考的價值。中隱之道容後再予闡述,現在先行檢視樂天七十有四的一生,兩千九百餘首詩作,於「安身立命、了生脫死」二項,究竟有何值得大智教化反思深化之處。我想關鍵在於古典儒道二家的思想,如何在後世與時俱進地相互融通;同時還要有意地發展出不墨守成規的批判規準,用以更週全地針對文人言行加以包容與瞭解。白居易畢竟是傳統士大夫,他的視野與心境肯定不同於莊、陶二人。
樂天是唐代詩人中最勤於動筆的大家,一生創作近三千詩文;他於五十二歲自編詩文集,得詩近一千四百首,分為諷諭詩、閒適詩、感傷詩、雜律詩四大類。雖然最終已不採用此等分類,但後人至少仍以前兩類作為考察其詩作的標準。簡單地說,諷諭詩秉持儒家經世濟民的胸懷而寫,閒適詩則逐漸走向恬淡自處的道家境界;今人粗估後者約佔七成,或許可以反映出其人生際遇與由儒入道的相關性。觀其一生,以其自負的「富貴閒人」視之似乎不差。他在古代文人中算是高壽,僅得老人病而無惡疾,雖不時掛心老病死,卻又快活自適。去世前八年模仿陶淵明〈五柳先生傳〉寫下〈醉吟先生傳〉,表示「鬚盡白,髮半禿,齒雙缺,而觴詠之興猶未衰」;接著說「今之前,吾適矣。今之後,無不自知其興如何」,似乎仍對酣酒吟詩一往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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