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26日 星期一

蘇東坡

 


 

    如果說蘇東坡是所有中國人的老朋友,應該不為過;除了茹素者和穆斯林外,大概人人都嘗過「東坡肉」;而電影「赤壁」至今仍不時會在電視中播出。他是天生的詩人,文字信手拈來組成詩詞,讓後生朗朗上口,更足以感同身受。而其父親與弟弟也不遑多讓,一家三口列名「唐宋八大家」,實屬空前絕後。但即使是如此立言以不朽的偉大詩人,其一生遭遇卻只能以「坎坷」來形容。身處北宋黨爭時代,新舊黨彼此相煎,只要風向一轉,無論何黨都有人要遭殃。蘇軾像樂天一樣多次遭貶,而其流放期間的際遇,又頗似陶潛般困頓,於是令他對二人產生高度認同。尤其是對陶淵明,在其留存的兩千七百多首詩文中,竟有一百多首「和陶詩」,足見他對前賢的敬重。至於他對白居易的「互文」,主要包括流放期間的「人生如寄」,以及老夫少妻的「紅顏知己」。

 

    東坡的愛妾朝雲的確稱得上是他的紅顏知己,因為小女子一針見血地指出大男人的性格特質:「一肚皮不合時宜」。率真性情加上才氣縱橫,使得他在官場上不斷跌跤;但也因為如此,一旦身處逆境,不朽佳作便會源源流出。事實上,就連「東坡」這個自號,也是在謫貶黃州時苦中作樂之所得。他稱自己「我似樂天君記取,華顛賞遍洛陽春」,以及「我甚似樂天,但無素與蠻」,都是尚友古人的真心寫照。至於「和陶」則更為積極,包括〈和陶桃花源〉及〈和陶歸去來兮辭〉;在後者中他從「知命」走向「安命」,寫下「吾生有命歸有時,我初無行亦無留。駕言隨子聽所之,豈以師南華而廢從安期」之句,既追隨陶潛更上效莊周,可見道家思想在其心目中的地位。這種思想上的影響,在他臨終之際表露無遺,由是拒絕佛教上西天迎來生的妄念,這正是「由死觀生」的大智大慧。

 

七年前我曾在〈大智教化的理念與實踐〉一文中寫道:「歷史上三蘇的『蜀學』與二程的『洛學』處於同一時期,卻對於心性問題的關注大有出入;前者以人情為本,反對理學家的性善情惡觀。平心而論,哲學家不妨多從文學上去品味蘇東坡說了些什麼。」尤有甚者,「他最具戲劇性的揮灑,則見於臨終前的一刻。當法師為他接引西方,他表示『西方不無,但箇裏著力不得』。友人接稱『固先生平時履踐至此,更須著力』,最後遺言竟是『著力即差』,真正空谷足音!」林語堂著有《蘇東坡傳》,對這段臨終對話的詮釋是:「這是他的道教道理。解脫之道在於自然,在不知善而善。」道家將自然之道體現於人的本心本性,形成合乎人情的處世態度;東坡面對死亡時的真情流露,不但可上溯至樂天、陶潛及莊周,連七賢也足以充分呼應,其後的唐寅、三袁更係如此。

 

2021年4月19日 星期一

高齡化

 


 

    如果說「少子化」是「無後主義」的有意體現,那麼「高齡化」理當更有意體現出「壽終正寢」,而非「苟延殘喘」。作為人生存在抉擇的一環,「少子化」若能從「養不起」發展到「不想養」及「不必養」,才算真正達到生活精緻化的目的。至於「高齡化」的理想境界,需要從「量變」到「質變」,將「活得長」轉化為「活得要好,死得更佳」。現今活得長的人比比皆是,我岳父九十歲中風,在養護中心臥床四年半去世;同學母親則躺了近五年,他幾乎每天去護理之家探望,並寫下詳盡的記錄。四年前名作家瓊瑤出版《雪花飄落之前》,這回不是言情小說,而屬沉痛告白;係對自己同意讓中風失智的先生接受插管維生悔不當初,字字血淚,震撼人心。其實這種情況每天都在各地上演,也難怪「安樂死」的呼聲會此起彼落,不少人期待立法以利尊嚴辭世。

 

    臺灣的立法有時表現得十分先進,像同志成家合法化開亞洲風氣之先,相信安樂死立法也將不負所期;何況韓國已將此事排上立法議程,我們絕對不能落人之後。「高齡化」在某種意義下,其實是社會發展的結果;醫療照護和公共衛生條件的改善,個人自我管理能力的提昇,最終造成不少人活出應有的水準,讓國人「平均餘命」不斷攀升。像我六十出頭退休,計算年金發給的方式是以「餘命」為準,將部分退休金分攤至二十三年,計二百七十六個月撥付,於是我每月領得一萬七千餘元,僅比臺北市低收入戶的標準一萬四千元稍高;但妙的是,光領這些錢我還有結餘,因為越老越難花錢,也變得不會花錢,跟年輕時想花卻沒錢花,呈現兩個極端,我想這就是人生實相罷!好在「大智教化」提醒我:盡力而為、適可而止;及時行樂、知足常樂,遂為之釋然。

 

    國內六十五歲以上長者已超過百分之十四,正式進入「高齡社會」;相對地,出生率和死亡率也將在不久扯平,踏上「人口負成長時代」。面對此情此景,政府不斷想開源節流,但各項社會保障都被悲觀地預測,將在二零三零年代破產。那時正好是我的「餘命」告終之期,節衣縮食挺一下,就將一了百了,但下一代怎麼辦呢?這時我就不禁想起「三民主義」所許諾的「無所匱乏」理想,尤其孫中山先生將民生主義想像成社會主義,而目前對岸正在施行「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不過話說回來,臺灣的全民健保的確稱得上是良法美意;猶記1995年連戰當行政院長,力排眾議立即推行,至今已有二十六載,可說造福了不少人。在六分之一人口的老人,要消耗三分之一以上醫療資源的現實中,如何活出應有品質,無疑將是我們的首要考慮。

 

2021年4月12日 星期一

白居易

 


 

    2017年暑假我去北京自學之旅,購得一書《白居易與〈莊子〉》,細讀之下恍然大悟,原來我仰慕了十年的白樂天,竟然「自顧庸且鄙」,對於新官上任,「置懷齊寵辱,委順隨行止」,自願離京外派,「因生江海興,每羨滄浪水;尚擬拂衣行,況今兼祿仕」,果真「中隱」之道的實踐者。該書作者鮑鵬山從頭到尾都對白居易企圖攀附莊子的道德高度,卻落得東施效顰而頗不以為然,稱之為「從愧疚自省到沾沾自喜」的「士大夫精神失落」,更引用清儒王夫之對白居易及蘇東坡等人的批評,「此數子者,類皆酒肉以溺其志,嬉遊以蕩其情,服飾玩好書畫以喪其守」,一時令我陷入沉思,心想「儒道融通」的分寸拿捏何其難;古代文人在憂患意識與閒雲野鶴之間何去何從,無論有為有守都可能遭人物議。倘若大智教化有意推廣中隱之道,這將是無可規避的問責。

 

    白居易於五十七歲那年在洛陽做閒官,對自身處境歸結出一套「中隱」之道:「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諠。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閒。……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賤即苦凍餒,貴則多憂患。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這首詩替後世歷代任職為官者,樹立起一座足以模仿效法的標竿,至今猶有足資參考的價值。中隱之道容後再予闡述,現在先行檢視樂天七十有四的一生,兩千九百餘首詩作,於「安身立命、了生脫死」二項,究竟有何值得大智教化反思深化之處。我想關鍵在於古典儒道二家的思想,如何在後世與時俱進地相互融通;同時還要有意地發展出不墨守成規的批判規準,用以更週全地針對文人言行加以包容與瞭解。白居易畢竟是傳統士大夫,他的視野與心境肯定不同於莊、陶二人。

 

    樂天是唐代詩人中最勤於動筆的大家,一生創作近三千詩文;他於五十二歲自編詩文集,得詩近一千四百首,分為諷諭詩、閒適詩、感傷詩、雜律詩四大類。雖然最終已不採用此等分類,但後人至少仍以前兩類作為考察其詩作的標準。簡單地說,諷諭詩秉持儒家經世濟民的胸懷而寫,閒適詩則逐漸走向恬淡自處的道家境界;今人粗估後者約佔七成,或許可以反映出其人生際遇與由儒入道的相關性。觀其一生,以其自負的「富貴閒人」視之似乎不差。他在古代文人中算是高壽,僅得老人病而無惡疾,雖不時掛心老病死,卻又快活自適。去世前八年模仿陶淵明〈五柳先生傳〉寫下〈醉吟先生傳〉,表示「鬚盡白,髮半禿,齒雙缺,而觴詠之興猶未衰」;接著說「今之前,吾適矣。今之後,無不自知其興如何」,似乎仍對酣酒吟詩一往情深。

 

2021年4月5日 星期一

少子化

 


 

    「少子化」在臺灣並非空穴來風,而是人為有意造成的社會現象。先看一組粗略數字:民國元年人口三百四十三萬餘,出生十四萬多;半世紀後的五十二年人口一千一百五十萬餘,出生達於巔峰四十二萬四千多;又過近半世紀的九十九年,時值虎年,人口近兩千三百二十萬,出生十六萬六千餘,跟民初幾乎一致,但人口已多了近兩千萬。最大落差出現在上一個虎年,即民國八十七年,出生一次跌掉五萬五千人;若說是虎年惹的禍,但之前並不明顯。八十七年出生的嬰兒,到一百零五年上大學,立刻造成招生不足的窘境;情況還會持續下去,結果是後段班大學紛紛關門。近年「少子化」多與「高齡化」相提並論,但二者實不可同日而語,畢竟「生不生」與「死不死」在本質上乃大異其趣;老齡代表活出應有水準,少子卻是有意無後,尤其當避孕技術應運而生更水到渠成。

 

    三十六年前我們夫妻去戶政單位辦理結婚登記,辦事人員要我們先去旁邊的「家庭計畫」櫃臺選取避孕工具;我們選擇了口服藥物,並留下聯絡地址電話。從此不時獲得節育宣傳品,且每年必定接到電話,問我們是否已經「做人」成功;三年後我告知膝下猶虛,對方竟再三稱謝,從此沒有下文,料想已達成既定業績目標。我始終沒機會告訴對方,我們夫妻乃是當時難得一見的「無後主義者」;正是「無後」的相同理念,方才促成我們在認識十九個月以後共結連理,並堅持理想三十餘載而不墜。無後雖然是我們心之所嚮,但一開始也的確反映出生活中諸多困頓,譬如進修、謀職、購屋等等。三十二歲才成家,太太小我五歲;當時在念博士的我,靠她當小公務員來養;三十五歲任教不久購屋,竟碰上百分之十二的房貸利率,七年後忍痛脫手而賃居,利弊得失一場空。

 

    結婚十餘年後經濟情況稍有改善,我又升上教授,「無後主義」便由消極的「捉襟見肘」,轉進為積極的「無後顧之憂」。從此我和太太分別選擇當思想者和藝術家;我開始努力著書立說,她則辭去公職改當設計師至今。看來「無後主義」還是有其具體貢獻,它讓我們成就自己,同時擺脫「養兒防老」的妄念迷思。說起來「無後主義」的始作俑者,還是大名鼎鼎的胡適,他有一首小詩〈我的兒子〉:「我實在不要兒子,兒子自己來了。『無後主義』的招牌,於今掛不起來了!譬如樹上開花,花落偶然結果。那果便是你,那樹便是我。樹本無心結子,我也無恩於你。但是你既來了,我不能不養你教你。那是我對人道的義務,並不是待你的恩誼。將來你長大時,莫忘了我怎樣教訓兒子:我要你做一個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順兒子。」句句實話,堪稱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