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7日 星期一

人性與人格

人性與人格

我的思想啟蒙教育不是誦記「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經》,而是有注音符號的中國古典小說改編故事書,以及以古裝人物為角色的漫畫書。小時候陪伴母親去票房練京劇,還經常上劇院看戲,到如今我還記得一些小花臉丑角的臺詞。在我的成長過程中,「中華文化」不是以道貌岸然的老夫子形象出現,而總是在一些稗官野史或者怪力亂神的世界中流露。讀初中時沉迷於集郵,甚至於在高中聯考前夕,還狂熱到大清早去郵局門口排隊,買第一次發行的「清明上河圖」郵票。高中以後注意力轉移至當代文學作品,跟兩個志同道合的同學,到各大小圖書館和牯嶺街舊書攤去挖寶。印象裏我大概遍讀了政府遷臺後二十年間,所有刊行的長篇小說。然而就在同時,一種西方流行思潮源源不絕地流進我的生命,終於讓我決定投考哲學系而非中文系,那就是存在主義。

老實說,我讀哲學系並非為了標新立異,但的確是嚮往特立獨行。我始終不相信有普遍共通的人性,更希望彰顯自己的人格特質;這使得我一開始對哲學中的倫理學不感興趣,反倒是被屬於科學學科的心理學所吸引。加上我對身上這幅臭皮不甚滿意,更為不能自已的胡思亂想所苦惱,就讓我有心對生物醫學和精神醫學的議題多所瞭解,目的只不過想使自己從顛倒夢想中解套。這些原本為了不滿自身現況的知識探問,到頭來竟因為我在其他方面無能為力且一事無成,而順水推舟般地把我導入學術教育的途徑。但是我在大學中教學研究三十餘年,很慚愧地確定自己根本稱不上學者專家,更非稱職勝任的教師,一切只不過是個體人格特質與外界現實環境的互動流轉而已。

        在東西方哲學史當中,我最心儀的兩位哲人乃是莊子和叔本華。他們的立身行道,不見得符合大多數人認同的倫理道德人性標準;但卻不失其真性情人格特質,成為千百年來的幾顆明亮孤星。歷史不應只是由帝王聖賢所造就,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為生活中的點點滴滴當家作主。用近年流行的話說:「走自己的路!」但是一個人若想走出自己的路,其實並不容易。因為它的真正意涵並非「我行我素」,而是「存在抉擇」;也就是把人生責任一肩扛,讓命運操之在我,不假手他人。後現代社會的特徵之一,乃是多元價值的被肯定,於是許多人開始追求「個性化」。個性化正是自身人格的反映與體現,但不一定成熟。成熟的人格理當作出深思熟慮的特立獨行,不是媚俗地追逐時髦流行,而是學會孤單走自己的路,並且享受獨處之樂。


2017年2月24日 星期五

分合之間

分合之間

我嚮往「詩意的」哲學境界,卻走上「科學的」哲學途徑,仔細想來,應該跟本身的人格特質有關。我念哲學的目的,多少是想「療癒」自己對人生的迷惑,以及伴隨而來的一大堆疑難雜症。而從小一個人孤單成長的歷程,或許就此「制約」住我,讓我養成凡事不求人、自己找答案的習慣。尤有甚者,成為哲學中人以後,我非但希望「無求於人」,更情願「不為人所求」。這種隔閡心理,使得我不斷與他人劃清界限,結果也變得劃地自限。詩情畫意的人生境界,有可能跟別人剪不斷、理還亂;而科學式冷冰冰的知行途徑,卻得以做一個自了漢。我不想跟人有太多瓜葛,自然選擇走上後者的道路。我自認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人,生活中經常含糊矇混、得過且過,觀念上卻要求一絲不苟、十全十美。

將科學的分析態度用在哲學思考上,滿足了我在想法上追求完美,卻不願意動手改善現狀的矛盾個性。回想過去四十多年的學思歷程,我對經驗科學始終抱持若即若離的態度。大學讀人文類科的哲學系,同時選擇修自然科學的生物系做輔系;後來又因為工作需要,而去念社會科學方面的企業管理研究所。如此因緣際會,對人類知識三大領域,多少都有所涉獵。如今年逾花甲,終於還是回到哲學的懷抱。四十年前我選擇了哲學,四十年後哲學選擇了我,想來不禁相信這一切都是「命」。我對「命運」的看法,是將其分別對待:「命」屬先天條件,「運」為後天努力。人必須「知命」,但不可「認命」;至於「運氣」,則指不斷運作個人的氣勢之所趨。

對我而言,如今反省所見,不得不承認念哲學的確是我的命。本身的人格特質,讓自己走上哲學之路,更選擇鑽研「科學的」哲學,嘗試對週遭事物加以分判辨明。這種追求「分析」的動機,在經歷三、四十年的人生洗鍊後,竟然奇妙地朝向「綜合」偏移。從「科學的」哲學探索沉澱出「詩意的」哲學心境,是我這幾年講授哲學課程的最大收穫。教育活動是一種社會實踐,教師必須不斷與學生接觸,循循善誘,助其自我實現。我念哲學的原意是逃離人群,卻不料走上教學之路,站上講臺終日面對人群。從事教職三十餘年,無意間逐漸在「治療」我對人際關係的顛倒夢想,終於「癒合」了我的疏離感。回顧過去大半生,終日沉浮於觀念與現實的分合之間,不禁對哲學有所感念。



2017年2月22日 星期三

人生哲學從業員

人生哲學從業員

有兩則冷笑話,對念哲學的人極盡諷刺之能事。第一則說,有人問:「什麼是哲學?」答案為:「在一間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屋子裏面找尋一隻不存在的黑貓。」進一步問:「誰是哲學家?」答案則為:「在那間黑屋子尋找黑貓,明明什麼都沒有找到,卻在裏面大聲嚷嚷『我找到了!』的那個人。」另一則說,有個窮小子到遊樂場去討生活,在獸籠內扮演猩猩取悅遊客,後來發現走進來一隻老虎,嚇得想奪門而出,對方卻叫他不要聲張,否則兩個人的飯碗都不保。下工後兩人打了照面,才曉得彼此都是念哲學的,沒有一技之長,只好扮演野獸混口飯吃。我念哲學四十四年,目前仍在從事推廣黑貓白貓會抓耗子才是好貓實用思想的「應用哲學」工作。但是不瞞大家說,近三十六年前我以哲學碩士身分退伍,找到的第一份工作,的確是在電視臺的兒童節目中,扮演逗笑的小丑人物──圓桌武士。

站上大學講臺從事教職至今三十二年半,為了謀生糊口,我教過各式各樣的科目,有四門課會被問到一些典型問題。像上哲學課有人問:「會不會算命?」愛情學則是:「性與愛那個在先?」生死學為:「有沒有靈魂?」殯葬學則直截了當問我:「是不是業者?」我既不會算命也非殯葬業者,倒是對性愛與生死議題長期保持關注。還記得剛開始推動生死取向的生命教育時,即碰上一樁喧騰社會的畸戀殉情事件。我驚於愛情竟有如此大的殺傷力,乃用心提倡女性主義與存在主義;希望年輕人擁有性別意識,並從事存在抉擇。近來我逐漸把上述四門課統整在一道,以人生哲學課題視之。人生哲學探究人的一生之種種,但此「人」並非抽象概念,而是具體的我、你、他;因此上課不應當講大道理,而最好是說小故事。

我在大學教書,是人們心目中的「學者專家」,但我自認不夠格當學者,對被戲稱為「哲學家」更感到非常不自在。我勉強算一個「哲學教育工作者」,卻喜歡以「人生哲學從業員」自況。三十多年來,我始終選擇位居邊緣、甘為另類。人家常說念哲學的人會變怪,我則認為本來就怪的人才會去念哲學。我從來就不曾「正常」過,而且自覺地避免走上「正常人」的道路;因為一旦陷入抽象的「正常」概念,我就不會成為真正的我了。生命教育在我看來,正是去教導每一個人深思熟慮地學會做自己。這裏面蘊涵著一種「知己」的工夫,我從十五歲便開始尋找自己,大半生涉足哲學,回首卻不過是一些雪泥鴻爪而已。原本不足為外人道也的議論理當藏拙,但是想想還是說了許多,就當是讓別人追尋自我的墊腳石罷!


2017年2月20日 星期一

自我實現

自我實現

我的社會身分和角色是學者與教師,坐而言的機會多於起而行,我也樂在其中。尤有甚者,不同於涉及其他各行各業的學者教師,我的關注主題是極其根本、直指人心的人生哲學。人生哲學乃係對於人生觀的哲理性思索,具有相當的主觀性、個人化成分。其努力方向可以「異中求同,同中存異」表示之,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歸納出一些基本的人生哲學議題,加以分析闡明,但最終目的還是提醒指引每個人去反思、創新、實踐屬於自己的人生觀。人生哲學是「求同」的知識,人生觀則屬「存異」的智慧;通過知識的洗禮走向智慧的境地,正是哲學作為「愛好智慧」學問知識的真義。個體人生觀在理想與現實之間取得和諧圓融的效果,大致上就算達到心理學家所稱「自我實現」的人生最高需求層級。

正是因為我們距離自我實現的境界尚遠,所以才有為之奮鬥的目標和動機;也許終生難以達致,但終究可以讓我們產生「雖不能至,心嚮往之」的期許。我已年近入老,自我到底實現了幾分也不確定,不過當我反身而誠之際,卻對過往人生有所覺悟,乃不揣淺陋記錄下來,算是我通過人生哲學分析所勾勒出來的人生觀省思。用文字去勾勒人生,稍微不慎便有可能天馬行空、游談無根;尤其是我採取小品散文形式書寫,隨意揮灑之餘難免失焦。為讓淺顯易懂的文字表白有跡可循,我將它納入一定的脈絡中去呈現,並且把這番自我反芻的體會,提示給有緣人參考。所謂脈絡,即取年齡刻度加上當下在地的時空屬性;而有緣人則指希望展開安身立命人生理想的網誌讀者朋友。

當下在地,正是此時此刻作為華人生活圈的臺灣;至於年齡刻度,我認為孔夫子自「吾十有五」開始的人生布局值得參考運用。我樂於借用他老人家的行動方案,但稍微調整隨後的起迄年齡,以配合現代人的生涯規劃,將自我實現分為五個段落來思索,那就是:十五至二十五歲為安身立命的學習階段、二十五至三十五歲係事業奠基的打拼階段、三十五至四十五歲屬更上層樓的擴充階段、四十五至五十五歲是在創新中的揮灑階段、五十五至六十五歲歸於守成中的穩固階段。至於十五歲向學以前和六十五歲入老以後,也應有所反思。如今臺灣人的平均餘命已超過八十,對於入老後的暮年安頓的確需要做些功課。我自己正好走在此一關卡前,這些文字可視為我對自己人生的回顧與前瞻,藉由常識與知識性的哲學分析,去激發人生觀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