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25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23:現 世

 


 

新生死學與新生命教育認同並堅持現世主義,遂與所有宗教信仰劃清界線;這種跟既有宗教不同調的立場,在西方社會有個歷史悠久的傳統,那便是「人本主義」。「人本」主張以人為本,從而反對「神本」,這點在東方中土可謂多慮;因為中華文化之內根本不存在必須去反對的「唯一真神」,此乃基督宗教影響下西方文化的產物,伊斯蘭教信仰下的近中東文化亦類似。我始終強調,宗教信仰不是不好而是不足;一旦堅信眼中便會出現異端,還是不信教來得有容乃大、海闊天空。我所提倡宣揚的反諷式「大智教」,信的正是「不信教的大智慧」,其範圍較人本主義為大,具體表述為「後科學人文自然主義」。人文主義就是人本主義,它可根據東西方不同的語境脈絡而倡議,其在東方的代表思想為儒家;但儒家在中土並非獨大,崇尚自然的道家思想同樣影響深遠。

 

現世主義只看當下此生,不論生前死後之種種可能,傅偉勳對此深有體會:「佛教除外的中國思想文化傳統,並不具有強烈的宗教超越性這個事實,在儒道二家的生死觀有其格外明顯的反映。……孔子站在『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人本主義立場,對具有宗教超越性的『天』不作思辨推測……。相比之下,莊子能以超凡的生死智慧,克服原有命定論傾向的無可奈何、悲愴淒涼之感,而為道家傳統建立了具有深奧哲理的生死學規模……。」當然深具宗教感的傅老還是主張儒家有「宗教性」:「已受新儒家哲學影響很深的現代中國學者,動輒過度強調『儒家是哲學,不是宗教』,而忽略整個儒家思想的原初宗教超越性源頭(天命)之故。」但是當西方宗教學標幟出宗教五大條件為「教主、教義、經典、儀式、皈依」之後,符合這些條件的只有佛教和道教,至於道家則完全不是道教。

 

        身為哲學學者,傅偉勳希望結合宗教的用心良苦,後人應當予以肯定。他曾表示:「在中國的儒道二家,哲學與宗教的分際並不顯明。我們不妨就哲學與宗教融成一片的一點,暫且規定足以分別代表中國人的生死觀的儒道二家,為志在建立具有高度哲理性的生死智慧的一種『哲學的宗教』或『智慧的宗教』……。」順此看法,我樂於提出「儒道融通」下的「大智教化」途徑,用以自度度人安身與了生。我所以跟任何宗教系統劃清界線,是因為發現它們毫無例外地都會對人生前死後提出許諾,而這正是馬克思眼中的信仰鴉片毒藥。例如佛教就許諾三世因果及輪迴業報,但傅老看清:「莊子不談業報,不會承認六道輪迴之說……。莊子的物化或化機徹頭徹尾祇是自然必然的循環無端,宇宙一切出入於『化』,如此而已,毫無超越『道法自然』的人為價值判斷。」誠哉斯言。

 

2022年4月11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22:向 死

 


 

雖然當事人自己不承認但被學界劃入存在主義陣營內的海德格,至今影響仍舉足輕重、歷久彌新。他在代表作《存有與時間》中提出人乃「向死存有」、人生實為「向死而生」的大智慧見,為新生死學的建構帶來莫大啟發。標幟「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的沙特亦撰有《存有與虛無》一書,他表示效法海德格並向其致敬。為建構新生死學我首先建構出一套「生死哲學」,即以「向死而生本體論、由死觀生認識論、輕死重生價值論」為內涵,順此衍發出方方面面的外延。「向死而生」之說概括了齊克果的「個體、時間、變化、死亡」生路歷程,對貪生怕死甚至否定死亡的人,不啻為一記當頭棒喝。一般人多認為「生是過程、死為終點」,海德格卻看出「生是起點、死為過程」;既然我們每天都在「死一點」,則一方面就不必太怕死,另一方面也必須時時珍惜生。

 

      「向死而生」乃是人生的虛無本質,但是通過「由死觀生」的智慧之見,遂足以貞定「輕死重生」的存在基調。死不足惜,有沒有如實地活著才是重點;渾渾噩噩地媚俗度日,就等於雖生猶死地虛擲性命。不過我說這話只對有緣人有意義,而世上各色人等都有,生命情調相異者比比皆是。猶記大四那年中秋節跟一群社團同學外出賞月,聊起哲學竟然扯個通宵,大清早一名商科女生打著呵欠說道:「聽你們一晚上談玄說理,到底值多少商機?」多年後她移居美國開麻將館為生,聞之想起舊事不免莞爾。生命學問不像電腦知識人人必備否則窒礙難行,但卻足以豐富人的身心,從而自我評價此生是否值得一活。一般喪葬儀式都會對亡者追思恭維,但是真正「蓋棺論定」的內容還是要看其生前表現。「輕死重生」的真諦即在於能夠樂活善終,且無後顧之憂。

 

近年來我逐漸建構出一套完整的「大智教化」論述,並以反諷之姿嘗試打造「大智教」,用以度化有緣人。但是當我宣揚了一陣竟發現一個信眾也沒有,只能啞然失笑,並重新評估日後傳教的方式。歷史上不乏有人出現「靈動」進而立宗設教,若無人相信則歸徒然,真有人信則可能改朝換代,洪秀全的「太平天國」便是一例。我倒無此政治野心,只是期待以文會友,善結有緣人,自度度人以死亡智慧或生死智慧。諱言死亡改以生死之說,其實無形中放大了認知意義,增加了選擇空間。認真想來,生與死好似一線牽,二者不過一體之兩面或一線之兩端,拆開來看乃是方便法門而非不二法門。世上沒有不生的死,至今也未見不死的生;眼前八十寒暑的平均餘命,到頭來不過想圖個好死善終。所以我經常跟學生講,人死不可怕,不死才可怕,不死之生首先不能老病,否則就是活受罪。

 

 

2022年4月4日 星期一

新生死學 21:存 在

 


 

西方死亡學依傍科學而生,於人的生老病死之處置多少具有實用價值,但若要助人安身與了生,就必須走進哲學的人文領域,通過「愛好智慧」的進路,真正達於大智大慧之境。雖然現代科學幾乎全為西方產物,但是自古迄今哲學的人文與自然智慧,卻必須東西兼顧,無所偏廢。新生死學一如新生命教育本於華人應用哲學取向而建構,可視為西方死亡學和現代生死學的多元擴充;不求學術上的深度,而以宣揚上的廣度為重。在這方面我是英國科學哲學家波普的信徒,碩、博士論文皆以其為研究對象;在他眾多思想中,我最欣賞也最受用的便是「常識實在論」。我的博士論文以《宇宙與人生——巴柏的存在哲學》為題,巴柏即是波普,我當時採用的是三十多年前的譯名。其「存在」思想主要是為了反對「本質」,恰與存在主義的「存在先於本質」命題相呼應,可謂殊途同歸。

 

我選擇念哲學是高中時代受到流行的存在主義思潮影響所作出的「存在抉擇」,尤其是聞及哲學家提出「我思故我在」、「存在先於本質」等命題所綻放的智慧光芒,更令我心生嚮往。「我思故我在」是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兒的偉大見解,我在大三時花了一學期修課,就是為瞭解讀這句話。「存在先於本質」則是二十世紀法國哲學家沙特的慧見,他表示自己受到笛卡兒影響,而其「存在」只限於人的特別用法則源自丹麥哲學家齊克果。齊克果是一位早逝的天才,他花了大半輩子苦心焦思「人之所以為人」的「存在」奧義。此處所指「存在」不同於其他各種事物的存在,而是通過反思與行動,去自我貞定為一個真正的人之過程與狀態。用最簡單的話說,就是「面對『個體』在『時間』之流中不斷『變化』而走向『死亡』的情況下,選擇如何『過滿』與『過好』」,此即「存在抉擇」。

 

齊克果的先知卓見先被一些德國哲學家如雅斯培、海德格所正視與重視,再傳到沙特身上發揚光大。「存在」與「本質」乃是西方傳統哲學中一組相對的概念,前者大致指向人的感官經驗足以把握到的一些外在現象與事物,後者則認為這些現象事物之所以存在其來有自必須由果溯因。事物的因果關係在科學家看來仍只限於現象界,哲學家卻獨具慧眼認為必須找出現象背後的本質或本體究竟為何,本體論成為哲學的核心價值並非偶然。沙特和波普並不像一些唯物論者全然反對此點,存在主義只是把人的存在特別挑出來賦予自決性,以示「命運操之在我」。常識實在論同樣反對本質的決定性,而強調人生的開放足以自由揮灑。值得深思的是,齊克果是作為虔誠基督徒而思考人的存在意義,沙特和波普則以無神之姿,拒斥各種超自然力量或決定並宰制人的本質,死亡智慧遂由衷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