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31日 星期一

林語堂

 


 

    在我尚友古人而私淑的一大群精神導師中,林語堂其實算是當代文人,卻屬於我最早較為全面地接觸到的思想家。考大學之前患得患失,心頭七上八下,有天在牯嶺街舊書攤購得一冊真正的「舊書」,是大陸時期出版、全書泛黃、紙張一扯即破的林語堂名著《生活的藝術》,細心閱讀之下,頓生醍醐灌頂之效,得失之心遂稍得釋然。從來沒有人會將林語堂視為哲學家,他的本職是語言文字學家,當過大學校長,晚年全力編纂《當代漢英詞典》,但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還是他所撰寫的小品文及小說,後者甚至讓他提名諾貝爾獎。《生活的藝術》是一部向西方人介紹中國思想的入門著作,以英文寫成;根據作者自己表示,最初想到的書名乃是《抒情哲學》,用以彰顯中華文化「抒情」特質,而與西方「講理」傳統相對照。本書出版於抗戰軍興的1937年,讓西方得以正視中國。

 

    寫作本書時林語堂四十二歲,人生剛好過半,貫穿全書的基本精神乃是道家思想,這與他的基督徒身分大異其趣,於是他在書中以一節篇幅〈我為什麼做異教徒〉寫道:「依道家的說法,這就是在『道』中生活著,而依西洋人士的說法,這就是根據自己的見解,以真誠對待自己和宇宙。……感到安閒自在的人就是生活在天堂裏。在我看來,做異教徒就是順自然。1959年林語堂六十四歲,又出版一部《信仰之旅》,英文原名《從異教徒到基督徒》,為其作序的周聯華牧師表示,這是指他「從基督徒到異教徒再成為基督徒」,並稱贊他像齊克果一樣,是位「存在的」基督徒。此刻他是如此看待道家和基督教:「莊子可正確地被稱為神秘主義者,……莊子智慧的美在於當他到達道的邊緣的時候,知道在什麼地方及什麼時候『停止及休息』。基督教神學的愚蠢在於不知道何時何地當止。

 

    因為林語堂出身基督教家庭,父親為牧師,而他年輕時也立志要當牧師,所以雖然一度成為異教徒,最終還是回到基督教。這段經歷其實正是他自稱的「靈性大旅行」,過程包括儒家、道家、佛家,以及西方的理性主義和唯物論,結果面臨虛無;他發現「這是我們已到達的虛無。……而我們知道大自然痛恨真空」,於是選擇回到「大光的威嚴」之中。這種存在抉擇若以美感體驗視之,會讓異教徒產生同情的瞭解,我就是用這種包容的態度來建構「大智教化」。回顧我的前半生,曾經沐浴在基督的慈愛和天主的光照中,也一度衷心親近佛祖,但是半百之後卻重拾中土文化,尋回自我啟蒙之初,伴隨存在主義而進入我生命的道家思想,終於發現「後現代儒道家」的靈性開顯,以及「知識分子生活家」的生命情調。在此衷心感謝前述八組賢人為我所捎來的大智大慧。

 

2021年5月24日 星期一

公安三袁

 


 

    「公安三袁」是指晚明時期來自湖北公安的三位袁氏兄弟,他們共同發展出一種文學流派,後世稱為「公安派」,其寫作風格講究「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三袁」依序為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人,他們都曾在朝為官,卻熱愛文學創作;或許是家族遺傳所造成的體質虛弱,老大老二皆於四十出頭早逝,小弟也不過活至五十有四。我之所以認識三袁,是經由年少時讀林語堂《生活的藝術》而得知,他指出:「三袁兄弟在十六世紀末葉建立了所謂『性靈派』或『公安派』;這學派就是一個自我表現的學派。『性』指一個人之個性,『靈』指一個人之『靈魂』或『精神』。」四十年後,當我在醞釀「大智教化」而推崇陶、白、蘇三人的精神傳承時,竟意外發現他們也是「三袁」的精神導師;其中尤以袁宗道最甚,他自號「白蘇居士」,書房稱「白蘇齋」,文集則名為《白蘇齋類集》。

 

    袁宗道對白蘇二人情有獨鍾,進而也促成了「公安派」的誕生,後人朱彝尊說:「自袁伯修出,服習香山、眉山之結撰,首以『白蘇』名齋,既導其源,中郎、小修繼之,益揚其波,由是公安流派盛行。」伯修、中郎、小修是三兄弟的號,香山、眉山則分指白、蘇。這種「尚友古人」的心心相印,林語堂說得頗為傳神:「有許多學者似乎生活於不同的時代裏,相距多年,然而他們的思想的方法和他們的情感卻那麼相似,使人在一本書裏讀到他們的文字時,好像看見自己的肖像一樣。……例如有人說蘇東坡是莊子或陶淵明轉世的,袁中郎是蘇東坡轉世的。」今人范嘉晨等則表示:「在公安派看來,蘇白之文字主張與自己有著不謀而合的一致,說得更直接一些,蘇白是公安派眼中的蘇白,套用『六經註我』的模式則可稱之為『蘇白註我』,……歸根到底還是要樹自己的一派。

 

    當然不是人人都欣賞公安派所主張的「性靈」開顯,今人易聞曉便看出其中的弊端:「晚明的時代之學實際上就是佛禪之學,它的否定一切的根本思維方式和追求解脫的自適精神滲透到心學、文學等各個領域,造成儒家『君子』之學的消解、道家自然精神的棄失和文學審美理想的淪降……。」三袁雖然通過科考而得為官,但身心狀況都不甚理想,追求佛禪等出世思想實無可厚非。尤其袁宏道更道盡為官之苦:「弟作令備極醜態,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谷則倉老人,諭百姓則保山婆。一日之間,百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苦哉!毒哉!」這是指他擔任蘇州府下隸吳縣縣令七品芝麻官的實況,而他竟辭官七回才達成目的,可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真實寫照,也對大智教化中有關「安身立命」的職場生涯抉擇多有啟示。

 

2021年5月17日 星期一

安寧療護

 


 

    我在北榮擔任一般志工一年多以後,得知主管志工業務的社工室,有意開辦安寧療護培訓,遂決定報名參加,接受考驗。報名前我詢問資深伙伴有否意願投入,有人立即表示不考慮;探其究竟,是不忍而不想看見為人送終的場面,讓我一時也感到猶豫。照說當時我已講授生死學課程二十載,如今有機會印證自己所發展的理念,理當一馬當先積極參與;但也正因如此,反倒令我擔心眼高手低,難以適應。回想當初規劃課程時,曾提出要探討四門「生死專業」,它們分別是死亡教育、悲傷輔導、臨終關懷、殯葬管理。這些於美國都是頒授證照且行之有年的專業實務,其中臨終關懷在臺灣最早稱「安寧照顧」,法規名為「安寧緩和醫療」,一般喚作「安寧療護」。至於大陸譯名「臨終關懷」,在臺灣則用於殯葬法規,指的就是安寧療護。

 

    安寧理念我曾多次提及,現在想較深入地討論它的可能性與限度。記得在生死所任教時,接觸到的安寧相關機構與基金會,都具有深厚宗教背景;像天主教耕莘醫院的康泰醫療教育基金會、基督教馬偕醫院的安寧照顧基金會,以及早先設於恩主公醫院的佛教蓮花臨終關懷基金會。在我看來,將宗教精神融入臨終關照,雖是很理想的作法,但也有可能影響各宗派信眾入住的意願;例如基督徒就不太會考慮住進隨處可見佛教元素的臨終病房,這就造成各教團醫院必須向「異教」開放服務,甚至要尊重並接納病患的信仰與需求。這一點在無宗教背景的醫院已不成問題,像北榮「大德病房」設有可以舉辦各種宗教活動的空間,既能讓師父進行往生助念,又得在神父或牧師主持下從事彌撒及禱告。我甚至想到,有否有可能以「大智教」為無明確宗教信仰的患者及亡者提供服務。

 

    早年的安寧服務只接受癌末病患,因為資源有限,且預後較易評估,其實在國外還會納入愛滋患者。此項服務過去沒有健保給付,又因不作積極治療而予人「等死」的誤解,加上國人諱言死亡,所以推動不易。後來民眾觀念日新,亦獲健保給付,醫院評鑑更從善如流列入考評,一時造成普及風潮,如今任何較具規模的醫院都設有安寧病房。自2009年起,健保局將許多慢性病患也列入服務對象,包括失智、腦病、心臟病、肺病、肝病及腎病等,且同步推廣安寧居家療護。如此經過多年努力,如今已有越來越多的民眾接受安寧理念,選擇在醫療「盡人事」之後,走向「聽天命」的自然死途徑。北榮「大德病房」位於主樓二十一層,樓下是開刀室及各科住院病房;我值班時經常見到樓下病患家屬上來參觀,以考慮接受「更上層樓」服務的可能,而這正代表安寧療護的靈性服務特質。

 

2021年5月10日 星期一

唐伯虎

 


 

    2016年秋天,我去蘇州訪友旅遊,意外發現一條「鈕家巷」;曾聽家人說,我們江西鈕家係由江浙一帶分出,沒想到這竟是一趟溯源尋根之旅。但我此行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按圖索驥去尋訪一處小小的心靈「桃花源」,那便是明代中期江南才子唐伯虎為自己所打造的「桃花塢」。地點所在沒多久就找著了,映入眼簾的先是一條「桃花塢大街」,在其中小巷內發現一處院落,已經過修繕,但並未開放參觀,僅由蘇州市文物局立牌告示。雖然不得其門而入,但在門外駐足觀望一番,拍幾張相片留念,也算不虛此行。就像之前兩年我去洛陽龍門,在醉吟先生的墓前灑上一罐小酒,向我尚友古人的精神導師致上一份敬意。唐伯虎也是我所欣賞的文人之一,其詩文中透顯出來那股虛無意識,令我備覺震撼。才子不曾點過秋香,卻對生命奧義做出了沉痛的提點。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裏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來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賤緣。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花酒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閒。別人笑我忒風騷,我笑他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這首〈桃花庵歌〉如今已刻作一塊石碑,懸掛於小巷入口處,人來人往,看盡世事無常。唐寅的虛無感慨尚不止於此,〈七十詞〉道是:「人年七十古稀,我年七十為奇。前十年幼小,後十年衰老;中間止有五十年,一半又在夜裏過了。算來止有二十五年在世,受盡多少奔波煩惱。」如此對人生無奈的白描,正是唐寅一生乖違的基調。他沒有蘇軾懂得逆來順受、苦中作樂,只好鬱鬱以終,享年五十有三。

    詩人畫家的一世連七十都未滿,五百年後的今天,他卻在華人心目中永垂不朽,何以致之?除了畫風直追唐宋外,詩文亦不落前人之後。當然他只是文人藝術家,不作哲理思索,但他能夠下筆就事論事,予人深層思考,也算有所啟示。再看一首〈一世歌〉:「人生七十古來少,前除幼年後除老;中間光景不多時,又有炎霜與煩惱。過了中秋月不明,過了清明花不好。花前月下且高歌,急須滿把金樽倒。世上錢多賺不盡,朝裏官多做不了;官大錢多心轉憂,落得自家頭白早。春夏秋冬撚指間,鐘送黃昏雞報曉。請君細看眼前人,一年一度埋芳草;草裏高低多少墳,一年一半無人掃。」這其實正是今日殯葬現象,無論入土晉塔,三十年後終成孤魂野鬼,何不力行環保葬。至於臨終呢?且看他的〈絕筆詩〉:「一日兼他兩日狂,已過三千六百場;他年新識如相問,只當漂流在異鄉。

2021年5月3日 星期一

志工服務

 


 

    「志工」作為一種社會服務的職稱,如今到處都聽得到、看得見,那是因為2005年所頒布的〈志願服務法〉為之界定所致。記得以前經常聞及的說法是「義工」,二者之間雖無甚差別,但「義」與「志」所指卻各有千秋。我曾以為「義」是指無酬的「義務」,但服務性質卻無此規範,後來才瞭解原來是指「善心義行」,即「做好事不求回報」的意思;現在社會上還有「義交」和「義警」在執行公務。至於「志」已被定義為「志願」,但同時也包含「自願」的條件在內;前者或來自英文「志願者」翻譯,但後者其實更接近此種服務的真諦,就像民間所言「歡喜做,甘願受」,頗有幾分宗教奉獻的意味。事實上,國內最早發展志工活動的宗教團體之一,正是服務範圍遍及全球的佛教慈濟功德會;信眾稱自己的奉獻為「志業」,被視為「工作」、「職業」、「事業」更上層樓的境界。

 

    說來慚愧,年輕時我對社會上的義工善行視而不見,甚至無感,總覺得那是「行有餘力」才會去做的事情,而自己卻力有所不逮,遂敬而遠之。直到去南華任教,學校設有「非營利事業管理研究所」,請益之下,才聽說美國著名管理學者彼得杜拉克,獨具慧眼推崇「志願者」,並為之著書立說。正是在他的多元分類下,與政治性「第一部門」政府組織、經濟性「第二部門」企業組織鼎足而三的社會性「第三部門」非營利組織乃應運而生。眾所週知,非營利組織的人力資源相當程度需要「志願者」參與,我們稱之為「志工」服務。非營利組織主要包括學校、醫院、基金會,以及社教機構如公園、圖書館與博物館等;除了常設支薪人員維護正常運作外,更多是善用無酬志工創造附加價值。但「非營利」並非指不營利,而是必須將公益理想納入並實踐,畢竟賠錢生意沒人做。

 

    或許正是二十多年前偶然耳聞的杜拉克理念深植我心,退休後遊走兩岸期間,返臺之際想到該找些事情做,適巧有親人在臺北榮總當志工,遂在其引介下通過面談及實習加入服務團隊。沒想到一做就是二十個月,工作包括靜態的發放檢驗號碼單,以及後來投入其中的安寧病房。北榮志工超過七百,是僅次於護理人員的第二大群體,功能和責任都相當重大。根據我自己的粗淺體驗觀察,無論是醫院、學校、公園等,奉獻心意和專業技能均為敬業所必需;光靠熱情並不夠,有時反而越幫越忙。像我在安寧病房服務,為患者洗澡,必須小心謹慎,以免傷及對方。類似這些例行作業,都必須受訓三個月,且學會團隊合作,不能單打獨鬥。記得為我們授課的資深醫師再三叮嚀,當志工務必要避免「捨我其誰」心理下的「英雄主義」作祟,應該積極融入團隊、分工合作才是。